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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入了这朝歌城,原本清静的驿馆就变成了菜市场。
各路诸侯,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
有的提着重礼,有的攀着交情,有的甚至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喊“老哥哥”。
目的只有一个。
劝苏护认命。
说辞也都大同小异,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苏兄啊,听兄弟一句劝,那两位如今可是大王身边的大红人,得罪了他们,以后冀州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令爱能入宫侍奉大王,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您怎么就想不通呢?”
“费大夫和尤大夫那也是一番好意,您可别辜负了两位大人的美意。”
“为了一个女儿,搭上整个冀州的前程,不值当啊!”
哪怕是被赶出去,这些人临走前还要留下几句阴阳怪气的嘲讽。
而这一切,都被“苏妲己”看在眼里。
她每日依旧扮演着那个柔弱乖巧的女儿角色,给苏护端茶送水,捏肩捶背。
言语间,却总在不经意地,潜移默化地向他灌输着某些念头。
“父亲,您又和那些大人争吵了吗?何必呢,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父亲,女儿听下人说,外面都在传您恃功傲物,不敬大王……这可如何是好?”
她从不直接劝说,只是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点点地消磨着苏护的意志,加剧着他的焦虑。
这天下午,又送走了一位来自南地的诸侯,苏护重重地关上房门,把外面的喧嚣隔绝。
屋内一片狼藉。
竹简散落满地,案几上的茶盏也被扫到了角落,摔得粉碎。
苏护胸膛剧烈起伏,双手撑着案沿,指节用力到发青。
“欺人太甚!”
“简直是欺人太甚!”
苏护猛地直起身,一脚踹翻了身旁的红木圆凳。
圆凳滚出老远,撞在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费仲!尤浑!”
苏护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
“奸贼!恶贼!逆贼!”
“我苏护与你们势不两立!”
若非这两个小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诸侯,怎么会如此热心地来当说客?
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
这是要逼着他苏护低头。
苏妲己推开房门,那张精致的脸上写满了惊慌。
她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又看了看暴跳如雷的苏护,心中暗笑。
火候差不多了。
再加把柴,这锅水就该开了。
“父亲。”
她蹲下身,捡起地上散落的竹简,动作轻柔。
“又有人惹您生气了?”
苏护看着女儿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心里的火气被强行压下去一半。
他长吐出一口浊气,伸手去扶女儿。
“不碍事。”
“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苏妲己”顺势起身,将竹简整齐地码放在案几上。
动作轻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婉。
“父亲息怒。”
“为了那种小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她低垂着眉眼,似乎在犹豫什么。
片刻后。
她抬起头,那双剪水秋瞳里蓄满了水雾,眼眶微红。
“父亲,要不……还是答应了吧。”
苏护动作一顿。
苏妲己往前凑了一步,伸手拽住苏护的袖摆,轻轻晃了晃。
“女儿这几日看父亲日夜忧心,寝食难安,女儿这心里……实在是如刀绞一般。”
“那些叔伯说得虽然难听,但有一句话是对的。”
“胳膊拧不过大腿。”
“咱们在冀州虽是一方诸侯,可到了这朝歌,咱们就是那案板上的鱼肉。”
“父亲为了女儿,已经做得够多了。”
“大王富有四海,女儿若是入了宫,那就是王妃。”
“咱们苏家也能跟着沾光,父亲也不必再受这等窝囊气。”
“女儿知道父亲是为了女儿好,不想让女儿入那深宫受苦。”
“可若是为了女儿一人,要赔上整个苏家,还要让父亲受尽屈辱……”
两行清泪适时地滑落。
砸在苏护的手背上。
滚烫。
“女儿哪怕是死,也不能安心啊。”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被这番“孝心”感动得一塌糊涂。
苏护看着女儿。
那张脸庞稚嫩而美好,此刻却挂满了泪痕。
他沉默了。
原本那句到了嘴边的“胡闹”,这一次,竟没能第一时间说出口。
这几日的连番轰炸,早已让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那些说客的话,虽然刺耳,却也像毒刺一样,扎进了他的心里。
“苏侯爷,大商八百镇诸侯,谁敢不给大王面子?”
“你这般硬顶,到时候大王一道圣旨降下,你那冀州还能保得住?”
“为了一个女儿,值得吗?”
值得吗?
苏护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心中那座名为“原则”的大山,第一次出现了晃动。
若真是为了全家老小……
若真是为了冀州百姓……
牺牲一个女儿,似乎……真的是唯一的解法。
只要把妲己送进去,所有的麻烦都会烟消云散。
费仲、尤浑不会再找麻烦,大王也会圣心大悦。
苏家甚至能以此更进一步。
苏护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那个“好”字,已经在舌尖打转。
苏妲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
她低着头,那双原本哀戚的眸子里,极快地划过一抹精光。
动摇了。
这老顽固,终于开始动摇了!
她心中暗自窃喜。
看来这几日不间断的心理暗示和潜移默化的影响,终于起作用了。
虽然他最后还是会拒绝,但这宝贵的犹豫,说明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出现了裂痕。
只要再加把火,再来几次这样的“劝谏”,他肯定会同意的。
唉,若不是这朝歌城乃人道气运汇聚之地,又有大阵笼罩。
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一个简单的迷魂术下去,这老头早就屁颠屁颠地把自己洗干净打包送进宫了。
哪还需要在这里陪他演什么父女情深的苦情戏。
不过,慢点也好,这样才显得真实。
就在苏妲己盘算着下一步计划时,苏护终于开口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那双虎目之中,满是挣扎与痛苦。
“不……”
“不行。”
“为父……不能这么做。”
虽然又被拒绝了,但“苏妲己”没有丝毫气馁,反而暗自窃喜。
快了,就快了。
苏护转过身,背对着女儿,似乎是不敢再看那张脸。
“我苏护堂堂七尺男儿,岂能靠卖女求荣来苟活于世?”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咱们全家一起死!”
“也强过这般没骨气地活着!”
苏妲己迅速调整好表情,再次恢复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走上前,对着苏护盈盈一拜。
“父亲教训的是。”
“是女儿想岔了,女儿知错。”
苏护听着身后的动静,长叹一声,转过身来。
脸上的怒容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与萧索。
他走到案几旁坐下,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底的苦闷。
“若是……”
“若是闻太师还在朝歌就好了。”
苏妲己一愣。
闻太师?
那个大商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苏护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希冀的光芒。
“闻太师乃先帝托孤重臣,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手中更有先帝御赐的打王金鞭,上打昏君,下打奸臣。”
“若是有他在朝……”
“借那费仲、尤浑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这般肆意妄为!”
“大王也不敢这般荒废朝政,沉迷享乐!”
“可惜啊……”
苏护摇了摇头,满脸遗憾。
“北海袁福通那厮造反。”
“闻太师奉命北征,已经有些时日了。”
“如今这朝歌城中,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这才让这两个跳梁小丑把持朝政,蒙蔽圣听,弄得这朝歌乌烟瘴气!”
苏护越说越气,一拳砸在桌案上。
“苍天无眼啊!”
苏妲己站在一旁,听着苏护的抱怨,心跳却漏了半拍。
闻仲。
截教金灵圣母座下弟子。
一身道法深不可测,乃是这人间少有的得道真仙。
幸好。
幸好这老家伙去北海打仗了。
否则,若是真让他在朝歌坐镇。
到时候别说入宫魅惑人皇了。
能不能留个全尸都是问题。
苏妲己在心里暗暗给那位远在北海造反的袁福通磕了个头。
好兄弟。
这一仗你可得挺住。
最好打个十年八年的。
千万别让这尊煞神回来搅了老娘的好事。
她走上前,给苏护重新斟满了一杯热茶。
“父亲。”
“远水解不了近渴。”
“闻太师虽好,可如今毕竟不在朝歌。”
“咱们还是要自己想办法。”
“不管将来如何,女儿都陪着您。”
苏护端起热茶,看着杯中升腾的雾气,苦笑一声。
“想办法?”
“如今这局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除了硬挺着,还能有什么办法?”
“除非……”
苏护的话音戛然而止。
除非大王突然回心转意。
或者是那两个奸贼突然暴毙。
但这可能吗?
苏妲己却在心里冷笑。
没办法?
办法是有。
只要你这老头子别这么固执。
苏妲己垂下眼帘,掩去眼底那一抹算计的幽光。
“父亲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明日……或许事情会有转机呢。”
苏护并未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
“去吧。”
“你也早些睡。”
苏妲己乖巧地站起身,行了一礼。
“是,女儿告退。”
她转身离去,裙摆轻扬。
走出正厅的那一刻,她脸上的关切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老头子的心理防线已经崩得差不多了。
只要再加最后一根稻草。
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的推力,这件事就成了。
“闻太师……”
苏妲己回头看了一眼北方的天空,嘴里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
“希望你在北海多待几年。”
“那里的风雪好看,叛军也耐打。”
“你就别急着回来了。”
“等你回来的时候……”
“这大商的天,怕是早就变了颜色。”
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朝着自己的厢房走去。
得好好准备一下了。
既然入宫已成定局。
那就要想想,第一次见到那位人皇时,该用什么姿势,什么表情,才能让他……
终身难忘呢?
毕竟。
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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