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学民刚刚同长城公司的傅齐先生分开,脑子里还在想着,嘉禾的邹文怀偷偷跟李连洁他们接触的事情。
香江之地,繁华是真繁华,诱惑也是真诱惑。
电影《少林寺》在此地引起的哄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连带着他们这一行从内地来的和尚与侠客,也成了各方势力瞩目的焦点。
是机遇,更是考验。
程学民脑海里闪过那个最年轻,也最可能生出变数的身影,李连洁。
那孩子,心思活络,像一匹还未完全驯服的骏马,天赋异禀,却也容易被远方的水草所诱惑。
刚出电梯,视野略微开阔,走廊尽头的景象便撞入了眼帘。
灯光是暖黄色的,带着些许朦胧,洒在站在那里的两个姑娘身上。
朱淋和龚膤!
她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说笑,而是并排站着,间隔着一点微妙的距离,像两株被突然移植到陌生环境,因而显得有些不安的水仙花。
朱淋身姿更挺拔些,碎花连衣裙的裙摆安静地垂着,但微微绞在一起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龚膤则更显纤弱,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仿佛那地毯上的繁复花纹里藏着什么难解的谜题。
程学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两位姑娘的全部注意力。
“学民!”朱淋先迎了上来,脚步有些急,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扫过地毯,带起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她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花,并不真切,眼底深处藏着慌乱和一丝寻求依靠的急切。
龚膤像受惊的小鹿,抬起眼飞快地瞥了程学民一下,然后立刻又低下头,默默跟在朱淋身后。
程学民在离她们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个姑娘年轻而紧绷的脸庞。
朱淋的下巴微微抬着,试图维持一种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嘴唇出卖了她。
龚膤的耳根连着脖颈那一小片皮肤,都泛起了明显的红晕,那是紧张和激动共同作用的结果。
都是二十出头,如花似玉的年纪,放在内地,或许还在文工团里按部就班地排练、演出,何曾经历过这般阵仗?
香江的霓虹,繁华的街市,还有那扑面而来的、带着海洋气息的自由与物质诱惑,对于长期处于相对封闭环境中的年轻人来说,冲击力是巨大的。
程学民心里明镜似的,说她们面对那样的条件完全不动心,那是假的。
人心的天平,在巨大的砝码面前,难免摇晃。
但她们选择站在这里,等他,主动说起这件事,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经过挣扎后的选择。
“学民!”朱淋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嘉禾的人……今天下午,来找我们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平息内心的波澜,接着说道:“他们……开价十万港币的年薪,说……说要捧我们当香江影后。”
她说出十万港币和香江影后这几个字时,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轻颤,仿佛这几个字本身就有千钧重。
龚膤像是怕朱淋说得不够清楚,或者怕自己表态慢了会引起误会。
立刻接话,语速快得像是在抢着坦白,声音带着点急促的喘息:“我们没答应!真的,学民,我们当时就……就推掉了!”
她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程学民,眼圈似乎有些发红,说道:“我们是国家送出来学习,拍电影的人,根在祖国,心里也清楚自己是谁。留在这边当什么明星……这种事,不可能的。”
她的语气越来越坚定,仿佛这番话既是在向程学民保证,也是在为自己摇动过的心旌重新锚定方向。
程学民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但他的目光在两位姑娘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要长一些。
都是好姑娘啊!
程学民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里,有欣慰,也有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嘉禾的手,绝不会只伸向两个女孩子。
“知道了。”程学民终于点了点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打破了走廊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说话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交代一件日常的工作,说道:
“去准备一下吧,后天一早的飞机,回燕京。回去之后,还有的忙,戛纳电影节那边,也需要我们做准备。”
他的话简短,没有任何额外的安慰或鼓励,但就是这平淡如常的语气,反而让朱淋和龚膤像得了特赦令一般。
两人紧绷的肩膀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地、长长地吐了出来。
朱淋甚至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露出脸颊上两个浅浅的、甜美的梨涡。龚膤也如释重负地低下头,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
就在这时,身后的电梯门叮地一声,再次滑开。
一阵略显杂沓的脚步声,和男人低沉的交谈声打破了走廊的宁静。
于海、于承惠、计春华,还有年轻的熊欣欣等人陆续走了出来。
他们显然刚结束外面的活动,或是讨论完什么,脸上还带着些许意犹未尽的兴奋。
但一看到站在走廊里的程学民和两个姑娘,他们立刻收敛了神色,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不约而同地围拢过来。
计春华那颗标志性的光头,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汗湿的光泽,他习惯性地用手抹了一把脑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于海作为年长者,身材敦实,面色沉稳,他轻咳了一声,率先开口,声音沉厚,像敲响了一口古钟:“程老师,”
他用的还是剧团里的尊称,“嘉禾的人,今天下午也来找过我们了。”
他说话言简意赅,但也字和那沉郁的语调,已经说明了一切。
熊欣欣年轻气盛,按捺不住,从于海身后挤到前面,一张年轻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拳头也不自觉地攥紧了,抢着说道:
“开的价格是不低!说什么要请我们拍功夫片,当武打明星!但是我们都没理他们!”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我们来香江之前就发过誓的,学好本事,拍好电影,给国家争光,绝不……绝不叛逃!”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仿佛要用这音量来证明自己的决心,也洗刷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嫌疑。
程学民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
于海的眼神沉稳如山,带着经历风浪后的洞明;于承惠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看不出太多波澜,但紧抿的嘴角显露出他的坚定;
计春华长相带着天生的凶相,但此刻那横肉之间,却藏着一种孩子般的不安,目光游移,似乎想从程学民脸上找出确切的答案;
熊欣欣则完全是个憋着一股劲、急于表忠心的半大孩子,眼神炽热而单纯。
这是一支他亲手从各个单位挑选、组建、带出来的队伍,成分复杂,有武术运动员,有戏曲演员,有像于承惠这样的武学名家,性格各异,背景不同。
但此刻,他们眼神里流露出的东西,却惊人地一致。
那是一种经过权衡后的选择。
程学民心中那因为李连洁而始终悬着,积郁着的阴霾,在看到这群汉子时,终于消散了一些。
还好,队伍的根基还在,人心还没散。
他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但语气缓和了些,说道:
“傅先生那边,为了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也为了庆祝《少林寺》票房大卖,给大家准备了一点心意。”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才继续平静地说道:
“每人五千港币的奖金。这是长城公司的心意,不违反我们出来的纪律,大家可以安心收下。”
“五千港币?”计春华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又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仿佛需要用这种触感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跟着惊呼道:
“我的老天爷……这……这得抵上我过去小十年的工资了吧?”
激动得让他脸上的凶相,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憨傻所取代。
熊欣欣更是直接嗷一嗓子蹦了起来,差点撞到旁边的于海,被于承惠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肩膀。
于海皱着眉头咳嗽了一声,目光威严地扫了计春华和熊欣欣一眼。
大家这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但胸腔里的激动却像沸腾的水,压抑不住地从眼睛里冒出来,闪烁着兴奋的光。
五千港币,对于这些在内地拿着固定工资,生活清苦的文艺工作者来说,无疑是一笔从未想象过的巨款。
一种实实在在的,震撼人心的肯定。
程学民看着这群,瞬间被真金白银点燃的男人,心中感慨。
空话大话固然能鼓舞士气,但很多时候,实实在在的利益更能安定人心。
这个道理,他懂。
程学民通过傅齐,以长城的名义搞的这一手,既是安抚,也是笼络,但无论如何,这钱来得正是时候。
低低的议论声,和压抑的笑声在走廊里弥漫。
于海趁着这工夫,凑近程学民一步,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程老师!”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还有个事,得跟您说。小李子那边……情况可能不太一样。”
程学民的心微微一沉,面色不变,只是眼神示意于海继续说下去。
于海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嘉禾的邹文怀,是亲自去见的他。听说开的是这个数。”
他用手在身侧,隐蔽地比划了一个五的手势,“五十万年薪,还许诺了最好的资源,说是要把他捧成……下一个成龙。”
于海顿了顿,粗糙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虑,“这孩子……年纪太轻,心性不定,怕是动了心思了。
下午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谁敲门也不开,晚饭也没吃。”
程学民抬眼望去,走廊里灯火通明,剧组的人三三两两站着,低声交谈,脸上带着获得奖金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唯独缺少了那个最年轻,最有灵气,也最耀眼的身影。
那个在《太极》中一鸣惊人,以其俊朗相貌和扎实功夫人气飙升的年轻人,此刻却缺席了。
他的缺席,像一块冰冷的缺口,在这片刚刚升温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眼。
该来的,总会来。
而且一来,就是最猛烈的攻势。
五十万!
邹文怀真是下了血本了。
程学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但他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下颌的线条微微绷紧了些。
他对于海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地说道:“知道了,我去看看。”
说完,他不再迟疑,迈步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虽然被地毯吸收了大半,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等待门开的这几秒钟,变得格外漫长。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是门锁被从里面打开的声音。
门,被拉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一张年轻却写满了疲惫,挣扎和不安的脸,出现在门缝后面。
他穿着件皱巴巴的白色背心,头发乱得像一团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角紧紧地抿着,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见到门外站着的是程学民,李连洁的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和羞愧。
他手下意识地想将门重新推上,仿佛想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但那动作只做了一半,便僵硬地停住了。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
“程……程哥……”
程学民没有给他任何退缩的机会,手臂微微用力,便将门推开了一些,侧身走了进去。
“既然叫我程哥,那我们现在正好,也好好的谈谈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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