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学民没有给他任何退缩的机会,手臂微微用力,便将门推开了一些,侧身走了进去。
他的动作自然而不容抗拒,仿佛只是来进行一次寻常的探访。
进门后,他反手轻轻将门关上,也将门外所有的目光和担忧,暂时隔绝开来。
“既然叫我程哥!”程学民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那我们现在正好,也好好的谈谈吧。”
他径直走到窗边,再次确认似地看了眼楼下维多利亚港永不熄灭的流光溢彩。
然后转身,目光如炬,直射向仍僵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李连洁。
他没有选择坐下,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沉稳的山岳,与李连洁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房间里的烟味更浓了,呛得人喉咙发痒。
李连洁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地毯上某个模糊的图案,不敢与程学民对视。
他的手指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试图用这种方式维持清醒,对抗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混乱。
程学民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直接:
“连洁,到了这个地步,有些话,我得跟你挑明了说。你以为嘉禾找的只是你李连洁一个人?你以为你留下或者离开,只是你个人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李连洁的耳朵里:
“错了!大错特错!从你,从我,到于海、计春华,再到朱淋、龚膤,我们这一整个剧组,在出来的时候,就是绑死了的!是一个整体!
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代表的是国家出来的文化代表团!你李连洁今天要是为了一己私利,脑子一热,选择留在香江,去投奔嘉禾……”
程学民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这在性质上是什么?是叛逃!是无视纪律、背叛国家的行为!”
“你一个人叛逃了,爽了,有钱了,你想过后果吗?我们所有人!所有跟你一起来的人,回去都要受处分!轻则审查、批评,艺术生命就此断送;
重则,你可能再也无法在这个行业里立足!你等于是一下子,把我们所有人的前程和努力,都踩在了脚底下!”
李连洁猛地抬起头,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程学民的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之前或许有过的,那种个人选择无关他人的侥幸心理。
程学民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继续施加压力:
“这还不算完!你再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他们都在国内,都在组织的关心和照顾下生活、工作。
你在这里叛逃了,成了香江资本捧起来的明星,你觉得你的家人会怎么样?
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抬头挺胸地做人吗?他们要在单位里、在街坊邻里间,承受多少指指点点和压力?
你这不是光宗耀祖,你这是给他们惹下天大的麻烦!是给他们背上沉重的包袱!你让他们以后怎么活?”
李连洁的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程学民描绘的画面,是他之前被五十万年薪冲昏头脑时,完全未曾深入想过的可怕后果。
叛逃……家人的处境……这些沉重的字眼和关联,像冰水一样浇醒了他一部分发热的神经。
他的眼神里,茫然和挣扎更加深重了。
程学民看着他的反应,知道这些话起了作用,但火候还不够。
他需要彻底击碎李连洁对嘉禾许诺的幻想。
他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说道:
“好,我们再退一步,不说那些大道理,就说说你自己,说说嘉禾给你画的这张大饼。”
程学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内心的波澜,说道:
“邹文怀给你开五十万年薪,要捧你当成龙第二?是,成龙在香江是很红,是票房的保证。但是,李连洁!”
程学民几乎是喝出了他的名字,让李连洁浑身一颤。
“你的目标,就只是当一个成龙第二吗?你就甘心永远活在一个第二的影子里?
你就没想过,你可以成为独一无二的李连洁,甚至……超过他吗?”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入了李连洁混乱的脑海。
成为……超过成龙?
这个念头,在他之前想都不敢想。
程学民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震动,继续说道:“我告诉你李连洁,你别看成龙在香江,在东南亚怎么风光,但把他放到国际上去,放到欧美那个大市场里去,他现在的名气,还差得远!
毫不客气地说,就凭你主演的《太极》和《少林寺》,尤其是《少林寺》,现在在全球引起的反响,你已经火了!
不是只在香江火,是在国际上都有了知名度!你李连洁现在,就是国际市场上最能打的华人武打明星,是扛旗的人!”
程学民的话带着一种强烈的自信和煽动力:“你现在的起点,比当年的李小龙也差不了太多!
只要跟着我,跟着国家的安排,我们再好好打磨两年,借着这次去戛纳的机会,把你的名气彻底在国际上打响!
超过成龙算什么?将来你的成就,就是比肩李小龙,也绝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是板上钉钉的前途!”
他盯着李连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所以,你告诉我,你明明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国家的培养,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有了国际声望的雏形,为什么还要自降身价,跑去嘉禾,舔着脸给人家当小弟?
你以为邹文怀真的会把你当成宝?我告诉你,在嘉禾,成龙是亲儿子,是招牌!
你去了,永远只能是用来制衡、用来赚钱的工具!是老二!
等哪天你没有利用价值了,或者成龙不乐意了,你觉得你的五十万年薪还能拿得稳吗?香江这个地方,现实得很!”
李连洁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程学民的话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窗,一扇充满荣耀和可能性的窗。
与成龙第二相比,国际巨星李连洁,比肩李小龙这样的字眼,无疑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内心的天平,开始发生了剧烈的倾斜。
程学民趁热打铁,开始解构那个最现实的诱惑,五十万港币。
“我知道,你最纠结的,最动心的,可能就是那五十万港币。觉得这是一笔天文数字,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对不对?”
程学民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嘲讽,“年轻人,你又被邹文怀忽悠了!你们不了解香江的实际情况。”
他伸出右手,比划着:“这么说吧,香江这里的五十万港币,听起来是很多。但你要看这钱是在哪里花!在香江这个地方,物价高得吓人,吃碗云吞面都要几十块,租个像样点的房子一个月就要几千上万!
你这五十万,听着多,真要在香江过日子,尤其是像你将来可能要应酬、要打扮、要撑场面,能剩下多少?
折算成我们国内的购买力,你这五十万港币在香江能过的生活水平,大概也就相当于在国内五千块人民币一年的水平!”
“五千块?”李连洁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个换算比例,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程学民斩钉截铁地说,“也就是说,嘉禾那边,相当于拿着国内五千块人民币一年的价钱,想诱惑你抛家弃国,留在这个地方。
你觉得划算吗?为了这点钱,背上叛逃的名声,连累所有战友和家人,值得吗?”
李连洁张了张嘴,想反驳说五十万港币毕竟还是五十万,但程学民立刻堵住了他的嘴:
“你可能会想,五十万港币总是实打实的钱吧?是,没错。但你再想想,你如果真的选择留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再也回不去了!你这五十万港币,也只能在香江花,你带不回内地一分一毫!而你国内的家人,一分钱也花不到你的!
可你要是跟着我们回去,今天的奖金,那五千港币,你是可以正大光明带回去的,能换成三千多人民币,改善家里的生活!
而且,你李连洁在国内,跟着我干,跟着国家干,将来一年怎么可能只赚五千块?
《少林寺》这么成功,国家的奖励会少吗?将来的片酬会低吗?那都是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钱!”
程学民的话,像一把精准的算盘,把五十万这个数字从神坛上拉了下来,剥去了它虚幻的外衣,露出了在具体情境下并不那么诱人的内核。
李连洁脸上的挣扎之色,渐渐被一种清醒的后怕所取代。
他发现自己之前完全被五十万这个数字蒙蔽了,根本没有去想这钱背后的代价和限制。
看着李连洁眼神的变化,程学民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需要最后加一把火,也需要一个明确的表态。
他放缓了语气,但目光依旧紧紧锁住李连洁:“连洁,你是我程学民力排众议,亲自从什刹海体校借调出来的。
是我把你带到了香江,带去了柏林,后面,我还要带你去戛纳,去真正的国际大舞台!
我对你有信心,也对我们的事业有信心。我既然有信心把你们带出来,就有绝对的自信,把你们一个不少,完完整整地带回去!一个都不能少!”
这番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担当。
李连洁听着,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他想起了程学民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照顾和提携,想起了剧组里大家的团结和努力,想起了国内的师父和父母期盼的眼神。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程学民,声音带着哽咽,但异常清晰地说道:“程哥!我……我错了!我鬼迷心窍了!我不该……不该动那种心思!”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掉所有的犹豫和污迹,“我跟你回去!我死也跟着你回去!
我去戛纳,我要好好演,给国家争光!我再也不想什么五十万了!”
程学民看着李连洁激动而悔恨的脸,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缓缓落地。
他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笑容,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想通了就好。洗把脸,换身衣服,外面大家还等着,一起吃饭。”
李连洁用力地点着头,像个终于得到家长原谅的孩子,转身就要冲向卫生间。
然而,就在他手碰到卫生间门把手的时候,他却又突然停住了,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甚至有点没心没肺的好奇,小心翼翼地问:
“程哥……我……我能问个问题吗?”
“说!”程学民看着他。
李连洁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带着点试探:“就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当时真的……铁了心要留下……去嘉禾……您……您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问出来,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又凝固了。
程学民没有立刻回答。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璀璨灯火,但那目光深邃得不见底,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华,看到了某些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
他的侧脸在窗外光线的映照下,线条显得格外冷峻。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李连洁屏住呼吸,心脏咚咚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从程学民沉默的背影弥漫开来。
终于,程学民缓缓转过身,正面看向李连洁。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直直地刺入李连洁的眼底。
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清晰地凿进李连洁的耳膜:
“我会……清理门户。”
短短的五个字,没有任何额外的解释,没有任何情绪的渲染。
但李连洁听到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
他的眼睛惊恐地暴突出来,瞳孔紧缩,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物。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清理……门户?
这个词背后的含义,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它可能意味着艺术生命的终结,可能意味着身败名裂,甚至可能意味着更可怕的、他不敢去深想的后果。
他天真,但他不傻,他更会察言观色。
他从程学民那平静无波,却斩钉截铁的语气里,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清晰地读到了一个信息,程学民是认真的。
他绝对会说得出,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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