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营地里就飘起了炊烟。
不是往常那种一家一户零零散散的烟,是几十口大锅同时烧起来的烟,灰白色的,笔直地升上去,在晨雾里连成一片。锅里煮的是最后一顿稠粥——米不多,混着野菜、薯块,熬得咕嘟咕嘟响,蒸汽裹着粮食的香气,弥漫在整个营地上空。
人们捧着碗,蹲在各自的棚屋前,安静地喝。没人说话,只有吸溜粥的声音,还有孩子被烫到的轻呼。空气沉甸甸的,像暴雨前憋着的那股闷。
璟言站在昨晚那堆篝火的余烬旁,手里也端着碗。粥很烫,他一口一口慢慢喝,眼睛扫过整个营地。
东头那片棚屋下,张老太正在给孙子系鞋带。孩子才五岁,鞋是破草编的,脚趾头露在外面。老太系得很慢,系完了又摸摸孙子的头,浑浊的眼睛望着南边,不知在想什么。
西边,李木匠一家在捆行李。其实没什么好捆的——两床破被,一口铁锅,几件打补丁的衣裳,还有他那些吃饭的木工家伙。绳子不够,他媳妇拆了自己的头绳,搓成一股,手搓得通红。
营中央的空地上,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东西。粮食口袋、水囊、担架、独轮车……还有那些带不走的——破陶罐、瘸腿的凳子、生锈的农具,像一座沉默的墓碑,记录着这群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公子。”
赵铁柱走过来,眼睛里有血丝,显然一夜没睡。“清点完了。愿意走的,一千八百二十七人。剩下的……”他顿了顿,“一百三十三人,多是老人、病人,还有几个刚生完孩子的妇人,实在走不动。”
璟言点点头,没说话。
一千八百多人。比他预想的多。
“金兵那边呢?”他问。
“还在一里外扎着。”顾清风从另一侧走来,手里拿着水囊,灌了一口,“半夜派了三个探子摸过来,被咱们的暗哨发现了,没打,撵回去了。看那意思,是在等咱们先动。”
“那就动给他们看。”
璟言把最后一口粥喝完,碗放在地上。他走到营地中央那堆带不走的杂物旁,从里面捡起一把豁了口的柴刀。
刀很旧,木柄被手汗浸得发黑,刃口崩了好几个缺口。他握着刀,走到昨晚那堆篝火的灰烬边——灰烬已经凉了,但中间那几根没烧完的木柴还支棱着。
他举起柴刀,朝着木柴,狠狠劈下去!
“咔嚓!”
木柴应声裂成两半。声音很脆,在安静的清晨里炸开,惊飞了远处树上的乌鸦。
所有正在喝粥、捆行李、发呆的人,齐刷刷抬起头,看向他。
璟言没停。
他又捡起一根木柴,劈开。
“咔嚓!”
再一根。
“咔嚓!”
三声之后,整个营地鸦雀无声。一千八百多双眼睛,全部聚焦在他身上。
他把柴刀往地上一插,刀身嗡嗡震颤。然后他转身,踩着那堆劈开的木柴,爬上了营地中央唯一一个高处——那是个用土夯实的台子,平时用来晾粮食,现在成了他的讲台。
风从南边吹来,吹动他额前散乱的头发。晨光正好从东边爬上来,金红色的,照在他脸上,照在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上。
他环视台下。
一张张脸。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的茫然,有的恐惧,有的麻木,还有的……带着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
“乡亲们。”
他开口。声音不大,但奇怪地传得很远,像贴着每个人的耳朵在说。
“粥喝完了吗?”
没人回答。有人下意识点头,又停住。
“喝完了,就该上路了。”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沉下去。
“我知道,有人不想走。舍不得这片开出来的地,舍不得盖起来的屋子,舍不得……这个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窝。”
“我也舍不得。”
他弯腰,从脚下抓起一把土。土是黄的,掺着草根,在他掌心摊开。
“三个月前,咱们逃难到这儿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荒地。草长得比人高,夜里能听见狼嚎。”
“是咱们,一锄头一锄头,把草除了,把地平了,把种子撒下去。”
“是咱们,一根木头一根木头,把棚屋搭起来,把井挖出来,把围墙垒起来。”
“三个月,九十天。咱们在这儿流了多少汗?手上磨出多少茧?夜里做梦,梦见多少回老家?”
他握紧那把土,土从指缝里漏下去,洒在台子上。
“现在,金兵来了。就在一里外,蹲在那儿,等着咱们饿死,等着咱们乱,等着冲进来,把咱们三个月的心血,一把火烧干净。”
台下有人开始抹眼睛。
“朝廷呢?”他抬起头,声音高了一度,“朝廷在哪儿?在汴梁城里,在跟金人议和,在商量割多少地,赔多少款,送多少质子!”
“他们不会来救咱们。”
“他们甚至巴不得咱们死——因为咱们活着,就是他们‘议和’路上的绊脚石。”
这话太重,重得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所以,”璟言松开手,剩下的土随风飘散,“咱们只能靠自己。”
他指向南方。
“往南走。过淮水,下江南。那里有长江天险,有还没被战火烧过的土地,有能重新安家的地方。”
“路上会很苦。要走多少天?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兵匪?会。会不会饿肚子?会。会不会……死在半路上?”
他停住了。
风在吹,旗杆上的破布猎猎作响。
“会。”
这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
“但留在这儿,一定会死。”
“走,还有活路。”
他跳下土台,走到人群中间。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他走到张老太和她孙子面前,蹲下身。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他。
“怕吗?”璟言问。
孩子点头,又摇头。
璟言笑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糖——是仓库里最后几块水果糖之一。他剥开纸,塞进孩子嘴里。
“甜吗?”
孩子眼睛亮了,用力点头。
“南边有更甜的。”璟言摸摸他的头,站起来,看向张老太,“大娘,能走吗?”
张老太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慢慢点头:“能。”
“好。”
他又走到李木匠面前。李木匠手里还攥着那根头绳搓的绳子,指节发白。
“李叔,家伙带齐了吗?”
“带……带齐了。”
“到南边,”璟言说,“还得靠您的手艺,给咱们盖新房子。”
李木匠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重重点头:“盖!盖结实的!”
璟言就这样,在人群里走着,问着,拍着肩膀。他走到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兵面前——那是三个月前跟赵铁柱一起投奔来的,守夜时被山匪砍的。
“刘叔,担架给您备好了。”
老兵独眼里泛着光:“公子,我……我能走,不拖累……”
“不拖累。”璟言按住他的肩,“咱们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少。”
他重新走回土台,这一次,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那层麻木的壳,被敲开了裂缝。有光透进来。
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变了。不再平静,不再低沉,而是像烧开的滚水,烫着,冒着泡:
“这一路,咱们可能会挨饿,可能会受冻,可能会遇到刀,遇到箭,遇到所有想拦着咱们活命的畜生!”
“但咱们有什么?”
他指向粮堆:“有粮食!够吃十天的粮食!”
指向水囊:“有水!三口井打上来的、干干净净的水!”
指向神机营那一百二十人:“有弩!能把金兵铁甲射穿的弩!”
最后,他指向每一个人:
“还有人!一千八百多个想活命、肯拼命的人!”
“金兵有什么?”他吼道,“有刀?咱们也有!有马?咱们有腿!有铁甲?咱们有这条命!”
他抓起插在地上的柴刀,高高举起:
“这条命,今天我就撂在这儿——要么,咱们一起走到南边,建个新家,让咱们的孩子能吃上饱饭,睡上安稳觉!”
“要么——”
刀锋在晨光里闪过一道寒光:
“就死在这条路上!死也得朝着南边死!倒下了,头也得冲着淮水的方向!”
“告诉后来人——这儿,有一群不想跪着活的人,走过!”
话音落下。
死寂。
然后,像火山喷发——
“走!”
赵铁柱第一个吼出来,眼睛血红。
“走!”顾清风举起弩。
“走!”李木匠挥舞着手里的绳子。
“走!走!走!”
一千八百多人,声音汇成一片,震得地面都在颤。老人们站起来,妇人抱起孩子,青壮握紧了手里的木矛柴刀。那些犹豫的、恐惧的、麻木的脸,此刻全都涨红了,眼睛里烧着火。
璟言站在土台上,看着这片沸腾的人海。
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些人把命交给他了。
他也把命交给他们了。
“收拾东西!”他举起手,压下声浪,“半个时辰后——出发!”
人群轰然散开,奔向各自的棚屋。脚步声、呼喊声、器物碰撞声,响成一片。但这次不再是慌乱,而是一种有条不紊的急促——像军队开拔前的整备。
赵铁柱爬上台子,声音激动得发颤:“公子,咱们……咱们真的成了!”
璟言没说话。
他看着台下。在沸腾的人潮边缘,还有那一百三十三个不走的人。他们聚在一起,默默看着这边,有的在抹泪,有的在挥手。
张老太抱着孙子,站在那群人前面。孩子嘴里还含着糖,朝这边使劲挥手。
璟言跳下台,走过去。
“大娘,您……”
“公子别劝了。”张老太打断他,笑容很平静,“我这把老骨头,走不动了。孩子……您带上。”
她把孙子往前推。
孩子抓着她的衣角不放,哇一声哭了。
“听话。”老太蹲下身,用袖子给孩子擦泪,“跟公子走,到南边,吃糖,长大……”
她说不下去了。
璟言蹲下来,看着孩子:“叫什么名字?”
“狗……狗剩。”孩子抽噎着说。
“狗剩,”璟言说,“记住,你奶奶叫张王氏。等咱们在南边站稳了,我带你回来接她。”
孩子瞪大眼睛,泪还挂在脸上:“真……真的?”
“真的。”
璟言起身,看向那一百三十三人。他深深鞠了一躬。
“粮食留一半。水井位置,我会告诉金兵——他们要想用水,就不能动你们。”
这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老人们纷纷还礼。有人跪下磕头,被璟言扶起来。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金灿灿的,照在这片即将被抛弃的营地上。一千八百多人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排成了长长的纵列。独轮车嘎吱作响,担架抬了起来,孩子趴在大人背上,睁着懵懂的眼睛。
璟言走到队伍最前面。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营地,看了一眼那一百三十三个留下的人,看了一眼北方汴梁城的方向。
然后转身,面朝南方。
“出发——”
声音落下,脚步踏起。
尘土飞扬。
一条蜿蜒的长龙,缓缓蠕动,朝着未知的南方,朝着那一线微弱的生机,开始了漫长的迁徙。
而在他们身后一里外,金兵的营地里,哨塔上的士兵举起了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