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夜的月亮很瘦,像把弯刀,吝啬地洒下一点青光。
璟言趴在国公府西墙外的槐树上,已经半个时辰了。树皮粗糙的纹理硌着手肘,秋夜的露水渗进粗布衣裳,凉意顺着脊梁往上爬。他眯着眼,数着墙内巡夜护院走过的次数——三炷香一趟,每次两人,从角门走到后花园假山,再折回来,脚步声拖沓,带着困倦。
亥时三刻,最后一趟过去。
他像片叶子一样滑下树干,落地无声。工兵铲别在腰后,铲刃用布条缠紧了,怕反光。身上这套夜行衣是顾清风给的,深灰色,料子粗糙但透气,动起来几乎没有声音。
墙高三丈,青砖砌得严丝合缝。但他三个月前就知道哪里有缺——西南角那段老墙,去年大雨泡塌过一截,后来修补时用了新砖,颜色深一点,接缝也没那么密。
他退后几步,助跑,蹬墙,手在墙头一搭,身子就翻了上去。动作干净得像狸猫。
国公府的夜晚很静。
比营地里静得多。营地那边总能听见孩子的梦呓、老人的咳嗽、守夜人压低的交谈。而这里,只有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还有远处不知哪个院里传来的、极轻微的鼾声。
他顺着墙根的阴影移动,绕过已经干涸的荷花池,穿过荒废的丫鬟房——这里原本住着伺候他母亲的几个丫鬟,母亲去世后就空着了,窗纸破了也没人补。
越往主院走,心跳得越快。
不是怕。
是……说不上来。
主院的书房还亮着灯。
窗纸上映出一个佝偻的影子,坐在书案后,很久没动。那是他父亲,璟国公。三个月不见,那影子似乎更瘦了,肩膀塌着,像扛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
璟言屏住呼吸,摸到书房窗下。
窗缝里飘出极淡的檀香味,还有墨臭、纸霉味,混在一起,是记忆里父亲书房特有的味道。他小时候常在这儿挨训——因为背不出诗,因为打碎了砚台,因为“痴傻”。
“痴傻。”
他无声地念了念这两个字,嘴角扯了扯。
窗内传来一声叹息。
很深,很沉,像从肺腑最底下掏出来的。然后是他父亲的声音,低低的,对着空气说话:
“淑贞,我又梦见言儿了。”
淑贞是他母亲的名字。
璟言的手指抠进了窗台的砖缝里。
“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七八岁,拉着你的袖子要糖吃。”父亲的声音继续,断断续续的,像自言自语,“醒了就想,他现在……该是什么样了?”
沉默。
只有烛火噼啪轻响。
“外头传的那些话,我都听着。说他能打了,会用药了,带着几千人垦荒……我不信。可又盼着是真的。”父亲顿了顿,声音更低,“可若是真的,就更糟了。”
“这世道,聪明人活不长。他若真是个痴儿,反倒能活。”
这话像根针,扎进璟言耳朵里。
他想起三个月前,他被关进柴房那天,父亲从门外走过。他扒着门缝看,只看见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袍角扫过门槛,没停留。
当时他以为父亲不在乎。
现在……
窗内的声音又响起,这次带着点哽咽:
“淑贞,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明知伦儿容不下他,还由着他把人赶出去?可我有什么法子?这国公府看着光鲜,内里早就空了。金兵围城,朝廷催捐,那些族老个个盯着账本……我得先保住这个家,才能……”
话没说完。
又是一声长叹。
璟言闭上眼睛。
他听懂了。
父亲不是不在乎,是没办法。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公府里,在一个痴傻儿子和一个精明狠辣的庶子之间,在家族存续和个人情感之间——父亲选了前者。
他该恨吗?
好像恨不起来。
窗内的烛光晃了晃。父亲站起来,影子在窗纸上拉长。他走到墙边——那里有个神龛,供着母亲的牌位。璟言记得,牌位是紫檀木的,刻着“爱妻淑贞之位”,底下有个小抽屉,里面装着母亲生前最爱的一支玉簪。
“言儿若真如传言所说,”父亲对着牌位说,“那他现在……应该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还有相见的日子。”
“可若见了,我说什么?”
“说爹对不起你?说爹没能护住你?”父亲的声音抖了抖,“还是说……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璟言心上。
他蹲在窗下,指甲抠着砖缝,抠得生疼。夜风卷着落叶扫过脚边,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子时了。
该走了。
营地里的人还在等他。南迁的队伍天一亮就要开始准备,他没有时间在这儿感伤。
他站起来,腿有些麻。最后看了一眼窗上那个佝偻的影子,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到院子角落的一棵老梅树下。
树根处有个洞,小时候他常把捉来的蛐蛐藏这儿。他蹲下身,把手伸进洞里——没摸到蛐蛐罐,摸到一手湿冷的土。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
不大,但沉。里面是五块压缩饼干,两瓶抗生素药片,还有一小卷绷带和碘伏棉签。都是从仓库里取出来的,包装拆了,用这个时代的油纸重新包好,看不出异常。
他把油布包塞进树洞,用土掩好,再拔了几丛枯草盖上。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刚要离开,身后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浑身一僵,闪电般缩到假山后头。
父亲提着灯笼走出来。没披外袍,只穿着中衣,头发散着,在夜风里飘。灯笼的光晕很小,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他走到院子里,站在那棵老梅树下,仰头看天。
月光照在他脸上。
璟言这才看清——三个月,父亲老了十岁不止。眼窝深陷,颧骨凸出,鬓角全白了。那个曾经威严得让他不敢直视的国公爷,现在像个普通的老头,站在秋夜里,孤单得让人心酸。
父亲在树下站了很久。
久到璟言腿都麻了。
然后,父亲忽然低下头,看向树根那个洞。灯笼凑过去,光照在刚翻过的土上,还有那几丛没盖严实的枯草。
他蹲下身。
璟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父亲的手伸向树洞,但停在半空。没碰土,没拨草,就那么悬着。灯笼的光在他手上投下颤抖的影子。
许久,父亲收回手,站了起来。
他提着灯笼,在树下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慢慢走回书房。脚步很慢,很沉,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长得像要把这夜色劈开。
门关上了。
烛火熄了。
院子里重归黑暗。
璟言从假山后走出来,走到梅树下。他看着那个被父亲发现的树洞,看着那几丛没盖好的枯草,忽然明白了——
父亲知道。
知道有人来过,知道东西是他留的。
但父亲没拆穿。
就像他刚才在窗下没现身一样。
有些话,说不出口。有些事,不必说破。
他最后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转身,翻墙,消失在夜色里。
回营地的路上,月亮从云层里探出来,把小路照得一片银白。他走得很快,夜风扑在脸上,有点凉。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回头看向国公府的方向。
那座府邸在夜色里只是个黑乎乎的轮廓,像头沉睡的巨兽。
“爹。”
他低声说,对着空气。
“等我回来。”
“等我带着能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的底气,回来。”
说完,他再不回头,大步朝营地方向走去。
身影在月光下,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