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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秘密回府,无声告别

    出发前夜的月亮很瘦,像把弯刀,吝啬地洒下一点青光。

    璟言趴在国公府西墙外的槐树上,已经半个时辰了。树皮粗糙的纹理硌着手肘,秋夜的露水渗进粗布衣裳,凉意顺着脊梁往上爬。他眯着眼,数着墙内巡夜护院走过的次数——三炷香一趟,每次两人,从角门走到后花园假山,再折回来,脚步声拖沓,带着困倦。

    亥时三刻,最后一趟过去。

    他像片叶子一样滑下树干,落地无声。工兵铲别在腰后,铲刃用布条缠紧了,怕反光。身上这套夜行衣是顾清风给的,深灰色,料子粗糙但透气,动起来几乎没有声音。

    墙高三丈,青砖砌得严丝合缝。但他三个月前就知道哪里有缺——西南角那段老墙,去年大雨泡塌过一截,后来修补时用了新砖,颜色深一点,接缝也没那么密。

    他退后几步,助跑,蹬墙,手在墙头一搭,身子就翻了上去。动作干净得像狸猫。

    国公府的夜晚很静。

    比营地里静得多。营地那边总能听见孩子的梦呓、老人的咳嗽、守夜人压低的交谈。而这里,只有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还有远处不知哪个院里传来的、极轻微的鼾声。

    他顺着墙根的阴影移动,绕过已经干涸的荷花池,穿过荒废的丫鬟房——这里原本住着伺候他母亲的几个丫鬟,母亲去世后就空着了,窗纸破了也没人补。

    越往主院走,心跳得越快。

    不是怕。

    是……说不上来。

    主院的书房还亮着灯。

    窗纸上映出一个佝偻的影子,坐在书案后,很久没动。那是他父亲,璟国公。三个月不见,那影子似乎更瘦了,肩膀塌着,像扛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

    璟言屏住呼吸,摸到书房窗下。

    窗缝里飘出极淡的檀香味,还有墨臭、纸霉味,混在一起,是记忆里父亲书房特有的味道。他小时候常在这儿挨训——因为背不出诗,因为打碎了砚台,因为“痴傻”。

    “痴傻。”

    他无声地念了念这两个字,嘴角扯了扯。

    窗内传来一声叹息。

    很深,很沉,像从肺腑最底下掏出来的。然后是他父亲的声音,低低的,对着空气说话:

    “淑贞,我又梦见言儿了。”

    淑贞是他母亲的名字。

    璟言的手指抠进了窗台的砖缝里。

    “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七八岁,拉着你的袖子要糖吃。”父亲的声音继续,断断续续的,像自言自语,“醒了就想,他现在……该是什么样了?”

    沉默。

    只有烛火噼啪轻响。

    “外头传的那些话,我都听着。说他能打了,会用药了,带着几千人垦荒……我不信。可又盼着是真的。”父亲顿了顿,声音更低,“可若是真的,就更糟了。”

    “这世道,聪明人活不长。他若真是个痴儿,反倒能活。”

    这话像根针,扎进璟言耳朵里。

    他想起三个月前,他被关进柴房那天,父亲从门外走过。他扒着门缝看,只看见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袍角扫过门槛,没停留。

    当时他以为父亲不在乎。

    现在……

    窗内的声音又响起,这次带着点哽咽:

    “淑贞,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明知伦儿容不下他,还由着他把人赶出去?可我有什么法子?这国公府看着光鲜,内里早就空了。金兵围城,朝廷催捐,那些族老个个盯着账本……我得先保住这个家,才能……”

    话没说完。

    又是一声长叹。

    璟言闭上眼睛。

    他听懂了。

    父亲不是不在乎,是没办法。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公府里,在一个痴傻儿子和一个精明狠辣的庶子之间,在家族存续和个人情感之间——父亲选了前者。

    他该恨吗?

    好像恨不起来。

    窗内的烛光晃了晃。父亲站起来,影子在窗纸上拉长。他走到墙边——那里有个神龛,供着母亲的牌位。璟言记得,牌位是紫檀木的,刻着“爱妻淑贞之位”,底下有个小抽屉,里面装着母亲生前最爱的一支玉簪。

    “言儿若真如传言所说,”父亲对着牌位说,“那他现在……应该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还有相见的日子。”

    “可若见了,我说什么?”

    “说爹对不起你?说爹没能护住你?”父亲的声音抖了抖,“还是说……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璟言心上。

    他蹲在窗下,指甲抠着砖缝,抠得生疼。夜风卷着落叶扫过脚边,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子时了。

    该走了。

    营地里的人还在等他。南迁的队伍天一亮就要开始准备,他没有时间在这儿感伤。

    他站起来,腿有些麻。最后看了一眼窗上那个佝偻的影子,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到院子角落的一棵老梅树下。

    树根处有个洞,小时候他常把捉来的蛐蛐藏这儿。他蹲下身,把手伸进洞里——没摸到蛐蛐罐,摸到一手湿冷的土。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

    不大,但沉。里面是五块压缩饼干,两瓶抗生素药片,还有一小卷绷带和碘伏棉签。都是从仓库里取出来的,包装拆了,用这个时代的油纸重新包好,看不出异常。

    他把油布包塞进树洞,用土掩好,再拔了几丛枯草盖上。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刚要离开,身后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浑身一僵,闪电般缩到假山后头。

    父亲提着灯笼走出来。没披外袍,只穿着中衣,头发散着,在夜风里飘。灯笼的光晕很小,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他走到院子里,站在那棵老梅树下,仰头看天。

    月光照在他脸上。

    璟言这才看清——三个月,父亲老了十岁不止。眼窝深陷,颧骨凸出,鬓角全白了。那个曾经威严得让他不敢直视的国公爷,现在像个普通的老头,站在秋夜里,孤单得让人心酸。

    父亲在树下站了很久。

    久到璟言腿都麻了。

    然后,父亲忽然低下头,看向树根那个洞。灯笼凑过去,光照在刚翻过的土上,还有那几丛没盖严实的枯草。

    他蹲下身。

    璟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父亲的手伸向树洞,但停在半空。没碰土,没拨草,就那么悬着。灯笼的光在他手上投下颤抖的影子。

    许久,父亲收回手,站了起来。

    他提着灯笼,在树下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慢慢走回书房。脚步很慢,很沉,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长得像要把这夜色劈开。

    门关上了。

    烛火熄了。

    院子里重归黑暗。

    璟言从假山后走出来,走到梅树下。他看着那个被父亲发现的树洞,看着那几丛没盖好的枯草,忽然明白了——

    父亲知道。

    知道有人来过,知道东西是他留的。

    但父亲没拆穿。

    就像他刚才在窗下没现身一样。

    有些话,说不出口。有些事,不必说破。

    他最后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转身,翻墙,消失在夜色里。

    回营地的路上,月亮从云层里探出来,把小路照得一片银白。他走得很快,夜风扑在脸上,有点凉。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回头看向国公府的方向。

    那座府邸在夜色里只是个黑乎乎的轮廓,像头沉睡的巨兽。

    “爹。”

    他低声说,对着空气。

    “等我回来。”

    “等我带着能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的底气,回来。”

    说完,他再不回头,大步朝营地方向走去。

    身影在月光下,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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