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把三张脸映得忽明忽暗。
已是后半夜,营地里大部分人都睡了,只有巡逻的脚步声在栅栏外规律地响着。璟言盘腿坐在火堆旁,手里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炭火。火星子溅起来,在夜色里亮一下,又暗下去。
赵铁柱蹲在对面,手里捧着一碗凉透的粟米粥,半天没喝一口。顾清风靠在一截树桩上,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珠一直在动——他没睡,在想事。
“金兵还在。”顾清风忽然开口,眼睛没睁,“一里外,扎了十七顶帐篷。明哨十二处,暗哨至少六处。”
“多少人轮值?”璟言问。
“三班倒,每班三百左右。剩下的在帐篷里睡觉,马没卸鞍。”
意思很明白:对方随时能冲过来。
赵铁柱把碗往地上一顿,粥溅出来几滴:“这帮狗娘养的,到底想干啥?要打就打,不打就滚!蹲在那儿算怎么回事?”
“他们在等。”顾清风睁开眼,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动,“等咱们先动。”
“动什么?”
“动粮食,动水,动人。”璟言接过话,“咱们这个营地,两千多人,一天要吃掉多少粮食?喝掉多少水?他们不用打,围上三五天,咱们自己就得乱。”
这话像块冰,砸在火堆旁。
赵铁柱不说话了。他想起粮仓里那点存粮——新种的土豆红薯还没收,之前从清风社和金兵那儿缴获的粮食,省着吃也只够十天。水倒是不缺,营地里打了三口井,可要是金兵往井里扔点脏东西……
“那咱们就冲出去!”他咬牙,“跟***拼了!”
“拼完呢?”顾清风看着他,“就算咱们能冲出去,死伤多少?剩下的人往哪儿去?汴梁?”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沉。
冲出去,要死多少人?不知道。但肯定不少。神机营这一百二十人是宝贝,折一个他都心疼。
冲出去之后呢?南边是王逵刚撤走的方向,万一那孙子没走远,回头咬一口呢?西边北边都是金兵的地盘,东边……
东边是汴梁。
赵铁柱的眼睛亮了一下:“回汴梁!咱们有国公府……”
“国公府保不住咱们。”璟言打断他,声音很平,“柱子,你还看不明白吗?今天王逵为什么来?不是因为我‘私募兵马’——是因为我活着,有些人睡不着。”
他顿了顿,手里的木棍在炭火里戳出一个洞。
“我那个好兄长璟伦,兵部那位陈侍郎,还有名单上那些名字……他们不会让咱们活着进汴梁城的。就算进去了,也会有一百种法子让咱们‘合理’地死。”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
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很快被母亲低声哄住。夜风吹过营地上空,带着秋夜的凉,也带着一里外金兵营地的马粪味。
“那咱们……”赵铁柱的嗓子发干,“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吧?”
沉默。
长久的沉默。
顾清风忽然站起来,走到火堆光照不到的暗处。他背对着两人,看向汴梁城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连灯火都很少。这座曾经繁华得让人目眩的帝都,现在像一头垂死的巨兽,趴在黑暗里喘息。
“其实,”他开口,声音有些飘,“我手下有个兄弟,今天傍晚悄悄回来了一趟。”
璟言抬起头。
“他扮成货郎,混进城里打探消息。”顾清风转过身,火光把他半边脸照得通红,“城里……已经乱了。”
“怎么个乱法?”
“粮价翻了十倍,守军开始抢百姓存粮。宰相唐恪昨天夜里带着家小跑了,守城的张叔夜气得吐了血。还有……”他顿了顿,“金兵派了使者进城,说要议和。”
“议和?”赵铁柱瞪大眼,“怎么议?”
“割地。赔款。还有……”顾清风看向璟言,“送质子。”
质子。
这两个字像两把锤子,砸在璟言心口。
他想起来了——历史上,靖康之变前,金人确实提出要宋朝送亲王、大臣的子弟为人质。而国公府,虽然不是什么实权派,但爵位摆在那儿,他那个“痴傻儿子”的身份,简直是天生的质子材料。
送出去,就是死。
或者比死更惨。
“所以,”璟言慢慢站起来,手里的木棍扔进火堆,溅起一片火星,“汴梁不能回了。”
“那去哪儿?”赵铁柱也站起来,声音发急,“天下这么大,总得有个地方能去吧?”
“有。”
璟言走到顾清风身边,和他一起看向南方。夜色浓得化不开,但南边的天空似乎比别处亮一点——也许是星光,也许是心理作用。
“往南。”他说。
“南?”
“对。”璟言转过身,看着赵铁柱,“过淮水,下江南。那里有长江天险,有朝廷新立的行在,有还没被战火彻底烧焦的土地。”
赵铁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生在汴梁,长在汴梁,连城郊二十里外都没去过。南边?那得多远?要走多少天?路上吃什么?喝什么?遇到兵匪怎么办?遇到金兵怎么办?
这些问题像乱麻,缠得他脑子发懵。
“公子,”他哑着嗓子,“咱们这两千多人……拖家带口的,走得到吗?”
“走不到也得走。”顾清风替他回答了,“留在这儿,要么被金兵屠了,要么被自己人卖了。走,还有一线生机。”
“可……”
“柱子。”璟言走回来,手按在他肩上,很用力,“我知道你怕。我也怕。”
他的声音低下来,低到只有三个人能听见:
“我怕这一路上会死人,怕老人孩子撑不住,怕有人走到一半后悔,怕到了南边发现那地方也不太平。”
“但我更怕——”
他抬起头,看向营地里那些黑黢黢的棚屋。那里睡着两千多个把命交到他手上的人。
“我更怕有一天,金兵冲进来的时候,咱们的人连拿起柴刀的力气都没有,因为饿得没力气了。”
“我更怕有一天,汴梁城破的消息传来,咱们的人哭都哭不出来,因为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更怕……”他的喉结滚动,“我更怕咱们在这儿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最后等来的是一纸议和文书,上面写着把咱们这些人送给金兵当奴隶。”
火堆里的木炭“咔嚓”一声裂开。
赵铁柱的眼睛红了。他抹了把脸,手背上湿了一片。
“公子,”他声音发哽,“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顾清风也走回火堆旁。三个人重新围成一圈,但这次的气氛不一样了。刚才那种沉重的、几乎要把人压垮的迷茫,现在被另一种东西取代——
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要走,就得快。”顾清风开始说实际的,“金兵现在按兵不动,是在等汴梁那边的消息。一旦议和谈崩,或者谈成,他们就会动。”
“什么时候动?”
“最多三天。”顾清风看向璟言,“咱们必须在两天内准备好,第三天夜里动身。”
“两千多人,怎么瞒过一里外的金兵?”
“瞒不过。”顾清风摇头,“所以不能瞒。”
璟言和赵铁柱都看向他。
“明着走。”顾清风说,“白天睡觉,夜里行军。金兵不是怕咱们那些钢弩吗?咱们就把神机营摆在最后,他们敢追,就让他们尝尝弩箭的滋味。”
“粮食呢?”
“只带十天的口粮。”璟言接过话,“剩下的分给那些……不走的人。”
赵铁柱一愣:“有人不走?”
“会有的。”璟言的声音很轻,“老人,病人,还有舍不得故土的。咱们不能强迫所有人,只能告诉所有人——想活的,跟我们走。”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火堆快熄了,顾清风添了几根柴,火焰重新窜起来,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土墙上,晃动着,拉得很长。
“还有件事。”顾清风忽然说。
“什么?”
“王逵那边。”他看着璟言,“你真信他会按说的办?”
璟言没立刻回答。
他盯着火焰,看了很久,久到赵铁柱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他说:
“我不信他会帮咱们。”
“但信他不会害咱们?”
“也不信。”
顾清风皱起眉。
“但我信,”璟言抬起头,眼睛里映着火,“信他今天晚上睡不着。”
“为什么?”
“因为人做了亏心事,总得找个理由说服自己。”璟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咱们活着,就是他的理由——让他觉得自己今天撤兵,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咱们这边。”
这话有点绕。
但顾清风听懂了。
他慢慢点头,也站起来:“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开始准备,后天夜里动身。”
赵铁柱最后一个站起来。他看看璟言,又看看顾清风,忽然问:
“公子,南边……真有活路吗?”
璟言看向南方那片黑暗。
天边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天快亮了。
“我不知道。”他说得很诚实,“但留在这儿,只有死路。”
他转过身,朝自己的棚屋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
“柱子,你记着——”
“这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只有不敢走的人。”
话音落下,他消失在晨雾里。
赵铁柱站在原地,咀嚼着这句话。许久,他抹了把脸,狠狠点头: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