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齐抵达长春站时,正是下午。
六月的江南已见燥热,这里的风却带着北国特有的干爽与凉意。
当他走出车站,看到那宽阔得有些粗犷的斯大林大街(今人民大街)和远处天际线下连绵不绝、吐着白色蒸汽的工厂厂区时,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工业力量感深深震撼了。
这迥异于江南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的壮阔景象,让他这个看惯了温山软水的南方人,一时竟有些失语。
在吉林大学为会议准备的招待所安顿好行李,司齐的心早已飞到了不远处的那片红砖建筑群——长春电影制片厂。(长影厂区位于红旗街。而吉大的老校区(今吉林大学朝阳校区)就紧邻红旗街)
司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穿过那条连接着学府与长影厂的熟悉街道。
长影厂的招待所是一栋不起眼的红砖小楼。
司齐在门口稳了稳呼吸,才走向服务台。
客气地麻烦工作人员帮忙找一下浙江来拍《五女拜寿》的陶惠敏同志。
等待的片刻,他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又松开。
而此时,在二楼的一间女演员宿舍里,陶惠敏正被何赛飞、何英等一群姐妹围着打趣。
“慧敏,一下午都见你瞄了好几回窗外了,魂儿早飞了吧?”
“肯定是那位‘作家同志’要到啦!”
陶惠敏脸颊绯红。
当楼下传来工作人员喊她名字,说有人找时,她几乎是应声从床边弹了起来,在姐妹们善意的哄笑声中,便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快步冲出了房门。
她小跑着穿过走廊,“蹬蹬蹬”地下了楼梯。
快到门口时,她猛地刹住了脚步。
只见司齐正站在招待所大门外,傍晚时分橙暖的斜阳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为他清瘦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显然是一路赶来的,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微乱,但脸上却洋溢着笑容,那笑容干净而明亮。
陶惠敏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那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了。
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浸在光芒里的青年和他灿烂的笑容。
那画面,像一幅笔触温暖、色彩浓烈的油画,瞬间定格在了她的心底。
那一刻的他,帅气得令人心颤。
那副画面,她想……她会记一辈子!
司齐看到了停在阴影里的她,微笑走了过来。
陶惠敏这才从瞬间的失神中惊醒,脸上飞起红霞,迈开步子,带着抑制不住的甜美笑容,朝他飞奔过去。
司齐看着扑到近前,又生生止住的陶惠敏。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连衣裙,站在北方的阳光下,笑容清澈。
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些,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自信的光彩。
看来,拍摄电影还是挺磨练人的。
“路上还顺利吗?”她轻声问,带着一点吴语的普通话,在此刻的司齐听来,是比任何音乐都动听的乡音。
两人很自然地走进了与长影一街之隔的吉林大学校园。
夕阳将金色的光辉洒在庄严的“地质宫”和浓密的树冠上。
他们就像校园里一对普通的学生恋人,沿着栽满松树的小路慢慢地走着。
司齐讲述着旅途见闻,周介仁主编的勉励,火车上巧遇金江、邱国鹰两位前辈的欣喜;陶惠敏则小声诉说着在《五女拜寿》剧组拍摄的艰辛,东北的严寒,以及对新角色的憧憬与忐忑。
她兴奋地分享着在摄影机前的种种新鲜体验,从最初面对镜头的紧张,到导演的悉心指导,再到北方剧组与南方剧团完全不同的工作节奏。
“有时候一个镜头要反复排练很多遍,和舞台表演太不一样了。”她轻声说着,但语气里充满了对这份新挑战的投入。
夕阳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并肩走着,司齐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脚步声和细微的呼吸声。
一种深邃的安宁与幸福将两人紧紧包裹。
暮色渐沉,吉大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圈圈温和的光。
司齐和陶惠敏正要穿过那片小树林,却被不远处中文系楼旁的激烈辩论吸引了。
七八个学生围坐在石凳旁,声音清晰地传到司齐耳中:
“司齐的叙事绝对是先锋的!《墨杀》里那种时空交错的意识流,把传统文化解构得淋漓尽致,这是方法论上的突破!”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用力挥着手。
“我不同意!技巧再花哨,核心苍白也无用。《墨杀》的结局太过灰暗,这难道不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另一个女生立刻反驳。
“恰恰相反!那种留白才是高级!什么是价值?司齐的厉害就在于他只呈现,不评判!”
司齐情不自禁慢了脚步,陶惠敏也听到了。
她惊讶地看向他,眼中带着笑意和一丝骄傲。
两人走远了,她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子,压低声音,带着点调皮问:“大作家,听见没?你说,他们谁说得对呀?”
司齐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作品一旦问世,作者便已死去。解读是读者的事,功过对错……历史会给出答案的。”
这话,既是对学生们争论的超然回应,也是对那顶“大帽子”坚定的反驳。
话音刚落,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从他们侧后方传来:
“这位同学,说得妙啊。‘作者已死’,罗兰·巴特的理论,你用在这里,很贴切。”
两人一惊,同时转头。
只见一位清瘦矍铄、穿着朴素中山装的老者,不知何时已拄着手杖站在几步开外,正微笑着看着他们,目光睿智而深邃。
正是担任这次学术讨论会顾问的季羡霖先生。
他显然也是散步路过,恰好听到了司齐最后那句话。
季先生缓缓走上前,目光掠过那群仍在争辩的学生,最后落在司齐身上,继续说道:“争论是好事。一部作品若能引发截然不同的解读,正说明其内涵的丰富。至于‘历史虚无’……年轻人笔下多一些冷峻的审视,比一味高唱赞歌,或许更需要勇气和真诚。时间,自会淘洗出真金。”
“老先生,您是?”
季羡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目光温和地掠过司齐年轻而略带困惑的脸庞,又望向远处暮色中沉静的轮廓,仿佛在与更久远的时空对话。
他手中的手杖轻轻在地上顿了顿,声音苍老却清晰:“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如露亦如电。重要的是话里的意思,能钻进土里,发出芽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近乎顽皮的笑意,像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某场辩论,“作文章好比种树,有人急着看花开,有人等着摘果,可树的命,是往泥土深处扎,往高远处长。风雨来了会折些枝杈,啄木鸟来了会留下几个窟窿,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它自个儿得是棵真想长大的树。”
说完这番似禅机又似家常的话,他对司齐和陶惠敏微微颔首,便拄着手杖,转身沿着来时的小径,不紧不慢地离去。
他的背影融入苍茫暮色,脚步声渐行渐远,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几句深奥却耐人寻味的话,在带着松香的晚风里轻轻回荡。
陶惠敏怔在原地,心中反复咀嚼着“树的命”、“真想长大的树”这几个字,只觉得比以前听到的任何话,都深奥,都难懂,都更触动心弦。
司齐也怔在原地,心中巨震。
特么,你谁啊?
别以为你是老头,就可以随便在别人面前装逼?
没见刚才还一脸崇拜看向司齐的陶惠敏,转头又一脸敬仰地看向远去的季羡霖。
老头,我忍你很久了!
要不是,你装完逼就跑,我非得跟你说道说道不可。
“刚才那人是谁啊?他说的好有道理!”
“别管他,一个喜欢显摆学问的倔老头而已!”
“噗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