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媪献石
永淳三年秋,江州宁阳县令陆明远下乡劝农,归途遇雨,避于西山农舍。柴扉半掩,一媪蜷坐灶前,见官仪不惊,但以枯指拨火。檐水如帘,陆掸衣问及年成,媪忽仰面:“官人可见墙下坑陷?”
随从提灯照视,但见东墙篱笆根处塌一浅坑,粗如海碗,内积雨水,浮三两枯枝。陆近观之,忽觉坑沿土色异样——非寻常褐黄,隐隐透出青晕,似有物久压所成。
“去岁雷夜落的。”媪抱膝絮语,“老身起夜,见红光坠地,声如裂帛。次晨掘之,只得此物。”言罢自灶膛灰堆摸出一物,以破布裹缠。
布开刹那,满室生寒。
拳大浑圆一石,色如冻梨,内里似有流云缓转。托于掌中轻若无物,细观却又见石心一点金芒,随烛火明灭如呼吸。陆素好金石,经眼珍奇无数,见此物竟怔立难言。
“此非人间物。”媪忽笑,缺齿漏风,“官人若愿收,只求小米三斗,盐二斤。”
从吏欲叱其妄,陆扬手止之。解披风裹石,留足钱粮,冒雨驰归。是夜县衙书房烛火通明,陆以清水涤石,其质愈莹,竟透烛照壁,满墙漾开淡金波纹。更奇者,置石于《禹贡图》之上,图中江河走势渐生变化,墨线游移,若与石内流云相应和。
三更梆响,陆忽觉倦意排山倒海,伏案入梦。梦中见万里星河倒泻,一白衣人立云海,吟哦声如碎玉:“茫昧嗟何物,穷微坠网城……”
晨起头痛欲裂,案上石犹在,而《禹贡图》墨迹尽消,唯留素纸一张。
二、南宫藻鉴
旬日后,京师御史台暗室。都御史沈墨卿指尖掠过密报,停于“宁阳异石”四字,朱砂笔悬空良久。铜灯映亮半张瘦脸,额间川字纹深如刀刻。
“大人。”黑影自屏后转出,“江州八百里加急,宁阳陆明远昨夜密呈一匣,称西山得陨星残片,疑涉天象异变。”
漆匣开启,非是原石,乃拓片数张。沈墨卿抽纸展观,指尖陡颤——拓纹非星非云,竟是完整九州山脉水脉图,与司天监秘藏《坤舆万国全图》相较,黄河源多出三道支流,长江入海口南移百里。更骇人者,辽东以北拓有连绵山系,名曰“大鲜卑山”,当世图志从未记载。
“陆明远现任何处?”
“已在二堂候传。”
沈墨卿闭目片刻,忽将拓片凑近灯烛。火舌舔纸刹那,纹路骤变!墨线游走如活物,竟浮凸显现数行小篆:“混沌没疆界,东西容覆倾。朝来本源出,暮去万家情。”
“好个‘万家情’。”沈墨卿轻笑,眼底却结寒冰,“传!”
陆明远青袍微湿,显是连夜疾驰。叙罢得石始末,自袖中取油布包,层层展开,终现那拳石真容。此刻白昼观之,石体通透稍减,然内置金芒愈盛,映得沈墨卿官袍上獬豸双目流光欲活。
“下官连观星象七夜,此石现世前后,北斗玉衡星亮度倍增。”陆明远低声道,“《天官书》有载:‘玉衡星动,地脉更’……”
话未竟,窗外忽起喧哗。司天监监正魏臻踉跄扑入,白发散乱如疯:“御史公!西境三百里急报,陇山昨夜地动,新裂峡谷中出古碑,碑文与此石纹路同源!”
满室死寂,唯闻石内隐隐风雷声。
三、墙篱坑陷
圣旨酉时下达:着都御史沈墨卿率钦天监、工部主事并宁阳县令陆明远,即刻赴陇山查勘。离京前三刻,沈墨卿独入大内,于紫宸殿西暖阁跪呈密奏。女帝指尖摩挲拓片,良久方道:“墨卿可知,朕登基那年,太白昼见?”
“永隆元年七月,臣在兰州任上,亲见太白经天。”
“彼时太宗皇帝尚在,召朕问对。”女帝目视殿外暮云,“言说太白主兵革,亦主除旧布新。今岁玉衡异动,陇山裂碑,恐非偶然。”
沈墨卿伏地:“臣愚见,天地示警,当修德政以应之。然……”稍顿,“然星陨成石,纹现舆图,恐有宵小借天象造谶纬,乱民心。”
“故命汝亲往。”女帝自御案取锦囊,“倘真有变,开此囊。”
夜驰七日抵陇西,但见崩山裂谷,状如巨斧劈就。工部匠人悬索下探,于百丈深处得残碑。碑质非玉非石,触手温润,刻文鸟篆龙章,陆明远以水泼之,字迹竟随水流转变,渐成当代楷书。
沈墨卿屏息辨读,脊背渐生寒意。碑文非诗非偈,倒似账目:“永淳三年九月十七,宁阳西山坠玉衡碎片,压毁王陈氏墙篱,赔米三斗、盐二斤。同日,江州府库亏空三千七百两,知县周廉夜焚账册。是夜,玉衡星光抵陇山断层,蓄势待发……”
“妖碑!”工部主事颤指,“此、此乃诬陷周知县!”
陆明远忽道:“周廉确系下官姻亲,然上月已暴病亡故。”自怀中取州府邸报,“九月二十发丧,讣告在此。”
沈墨卿凝视碑文末行小字:“万物有账,天道记之。星石为凭,地脉为纸。”
狂风骤起,谷中飞沙走石。众人俯避间,陆明远怀中之石骤发长吟,其声清越如磬。但见碑面文字尽褪,浮出山水城池,俨然宁阳县治全图,县衙、市集、乃至西山农舍皆历历在目。细观西山处,一点金芒明灭,与怀中石辉光相应。
“归宁阳。”沈墨卿拂尘转身,“访那献石村媪。”
四、混沌疆界
再临西山,茅舍已墟。焦梁断椽间,唯余半堵土墙,其上雷击痕宛然。邻人言,七日前雨夜,天火焚屋,老媪不知所踪。
陆明远于残垣间反复勘验,忽命人掘东墙旧坑。锄下三尺,铁锹触硬物,起视乃陶瓮,内贮账册十余本,墨迹如新。沈墨卿随手翻阅,面色渐沉——此非农家账目,竟是江州府近年漕粮、盐税、丁银收支细录,其间亏空挪移,笔笔触目惊心。
“王陈氏非寻常村妇。”陆明远掸去册上浮土,“下官查过,其子王佑曾任江州仓曹,永淳元年因核验亏空被灭口,案悬未决。”
“故而其母藏账西山,假托天石引官府来查。”沈墨卿冷笑,“好个‘墙篱击坑陷’。”
话音方落,怀中星石骤烫!沈墨卿急取观之,见石内金芒暴涨,投射于断墙,竟现活动影像:夜色中,数人抬箱埋于后山,箱开金光耀眼,皆是熔铸金锭。视角上移,见星空北斗倒转,玉衡星光如柱,直灌宁阳县衙后院书房。
陆明远面白如纸——那书房窗棂样式,正是他日常理事之处。
是夜,县衙书房。沈墨卿秉烛细查,于博古架后见暗格,启之得金锭五枚,錾“江州府铸永淳二年”小字。陆明远扑跪于地,泪汗交进:“下官实不知此物!定是有人栽赃!”
“栽赃者知星石玄妙,能投影追迹。”沈墨卿以帕裹金锭,“然彼不知,天道记账,善恶同录。”言罢取星石映照金锭,金光交融刹那,锭面浮现金丝纹路,渐成文字:“永淳二年腊月,江州知府周廉熔库银为锭,贿河道总督薛继昌,求掩溃堤死伤实数。腊月廿三,薛继昌分金二百两,命人藏于宁阳县衙。”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
五、归期馀响
薛继昌锁拿进京那日,宁阳百姓塞道围观。槛车出城三里,忽有老妪拦道,散发跣足,正是失踪之王陈氏。妪不哭不骂,惟高举粗陶碗,碗中清水映日,漾出七彩。
“天道有账,今日销一笔!”厉笑如枭,掷碗于地。
陶碎水迸,薛继昌骤然惨嚎,七窍沁血而亡。仵作验之,乃中奇毒“归期”,遇日光则发,顷刻毙命。
沈墨卿立车侧,袖中星石微震。取视之,石内金芒渐黯,流云凝固,终成普通青石模样。是夜星象,玉衡复归常位。
紫宸殿内,女帝展沈墨卿八百里加急奏章,末页附石屑少许,并附言:“星石自晦,殆天机已泄。臣碎石化粉,其质如尘,然浸水书于纸,犹显地图山川。此物似有灵应,遇冤则明,遇浊则黯,今功成身退,复归顽石。”
女帝以指尖蘸水,点于石粉。水润处,粉屑竟自行游走,拼出四字:“水清鹭集”。
永淳四年春,江州府十三名贪吏同日下狱。陆明远因揭弊有功,擢升监察御史。赴任前夜,独往西山祭王陈氏荒坟,但见新月如钩,草虫唧唧。忽有流萤聚于碑前,明灭如星,渐次排成北斗形状。
风中似有吟哦声,依稀可辨:“……忠岂惟修己,廉能不近名。一毫涵一理,为国福苍生。”
陆明远整衣下拜,萤火骤散。起身时见坟头新生野菊一株,花苞含露,映月如玉珠。
尾声
十年后,陆明远以左都御史致仕,归隐宁阳。著《星石录》述往事,稿成焚于西山旧坑。灰烬飞扬处,当年塌陷之地忽涌清泉,乡人凿井,甘洌异常,旱年不涸。
有牧童夜归,见井口泛光,窥之井水如镜,内映星河倒转,玉衡星侧多一小星,其光温润,似曾相识。问诸耆老,言乃“记善星”,专录人间清浊。
沈墨卿晚年致仕,于金陵钟山筑庐。某日有游方道人叩门,赠拳大浑圆石卵,言“旧物奉还”。沈启视,石内流云复转,金芒暗蕴,与当年星石一般无二。
道人笑指东南:“玉衡碎片,散则为尘,聚则成石。天道记账,不在一物,而在万人之心。”言讫化鹤去。
沈墨卿持石立于苍茫暮色,见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恰似星河落地。忽悟“太空云翳终当散,吾道常如日正中”之真意,长笑掷石入长江。石落处,金辉裂波,百里可见。渔人传言,是夜有星雨自东来,落入江心皆成玉珠,捞之则化清水,饮之忘忧。
自此,宁阳西山井、金陵长江水,并称“双镜”,清浊自照,千年不息。
【无用有容先生补记:奔马之轮,拳石碍之而格,然轮破石现玉,始知天设关隘,非为阻行,乃为启钥。迅川之水,束草投之则凝,然草结沙淤,反成沃土,来年春发,花满旧河道。世见阻碍则怨,见凝滞则焦,孰知乾坤账目,从来祸福同簿,唯明眼人见草蛇灰线,暗合天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