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马之轮,拳石碍之而格;迅川之水,束草投之则凝。此言虽简,却道尽人间至理。然石之所以能阻轮,非石之坚,实轮之疾也;草之所以能滞流,非草之韧,实水之骤也。天下事,常败于微渺,毁于忽怠,岂独外物之罪乎?今述一事,看似荒诞,实则暗合天道,望诸君静听。
明末崇祯年间,蓟州有书生姓陈名默,字静之。其人貌不惊人,才不出众,性亦不敏,唯好读书,尤喜《庄子》。常自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家贫,赁居城东破庙,日以抄书为业。庙前有古槐一株,不知历几岁寒暑,枝干虬曲若苍龙探爪,荫蔽半亩,风雨夕常作呜咽声,如诉千古幽衷。
是年秋闱,陈默携一囊一剑、数卷残书赴京应试。行至半途,忽遇暴雨如倾,天地晦冥,避入荒村。村中仅十余户,皆茅檐低小,墙颓垣败。一老妪立于檐下,鬓发如蓬,衣衫褴褛,见其狼狈,默然邀入厨下避雨。陈默谢过,随入。
厨中昏暗如夜,唯灶中余烬微光,照见四壁萧然。老妪不言不语,自陶瓮中取一物递与陈默。触手冰凉沁骨,视之若寻常拳石,灰褐斑驳,然托于掌中,忽觉其轻若浮羽,又似重若千钧。细观之,石身布满天然孔窍,玲珑通透,中有微光流转,如星河藏芥子,忽明忽暗。陈默凝目久视,但觉神思恍惚,耳畔似有潮声渐起,眼前万象奔涌——见青山化腐骨,沧海成桑田;见宫阙起又颓,朱紫辉复黯;亦见自身枯坐槐下,鬓发尽白,手中石犹在,而身已成尘。
老妪忽道:“此物三十年前得之于西山断崖。彼时雷雨交加,崖崩石现,村人以为不祥,皆掷还深谷。老身独留之,然三十年不敢稍近。今予公子,缘也,劫也,未可知也。”陈默本欲推辞,然石中似有低语牵引,鬼使神差收入袖中。方纳之,即觉怀中一阵温润,如春水解冻,浸透肺腑。
雨歇辞别,行至村口古樟下,忽闻身后轰然如梦境碎。回首望去,但见荒草萋萋,蔓藤蔽径,何处有屋檐篱落?唯残碑半截卧于荆棘,苔纹斑驳,依稀可辨“忘机”二字。陈默大骇,急取石视之,但见孔窍中微光流转明灭,似人目开阖,若有幽然笑意。
自此,陈默恍如魂附异物。昔日谦和书生,今则睥睨人间;往日焚膏继晷,今则散漫形骸。同窗见其或枯坐终日,目注虚空,或忽大笑泣下,问而不答。劝其备考,则嗤之以鼻:“功名如茧,文章似蛹,尔等扑火蝼蚁,安知鸿蒙之外更有鸿蒙?”人皆以为癫。
入京后,更终日携石游荡市井,看贩夫走卒、朱门乞儿,时喃喃自语:“皆戏也,皆偶也。”夜则对石语,如对故人。石光渐盛,初仅莹然一握,后竟可鉴眉发。镜中,陈默容貌未改,然眉宇间日增疏狂之气,眸子深处如有雾涌云诡。
及至科场,搜身官见其神情恍惚,再三诘问。陈默忽大笑,自怀中取石高擎:“诸君碌碌,所求在此乎?”掷石于地,訇然声中,石壳碎裂——然非清泉涌出,竟是漫天水汽蒸腾,顷刻间弥漫全场。雾气中隐现城郭楼台,旋起旋灭,众生万象,乍有还无。众士子惊惶奔走,桌倾砚翻,墨污卷纸。陈默独立雾中,衣袂翻飞,仰天歌曰:“混沌本无碍,妄自作畦町!芥子纳须弥,何者垢何净?”
事闻于朝,崇祯震怒,命锦衣卫速擒妖人。然陈默早已杳然。有城门卒夜见其人骑瘦驴出西直门,驴蹄嘚嘚,踏月如踏水,歌声断续随风散:“……举世皆誉而不加劝,举世皆非而不加沮……”追之不及,没于夜色。
其后十年,天崩地坼。李自成破北京,崇祯自缢煤山。闯部清点大内库藏,于武英殿暗格得紫檀密匣。启之,无珠玉,唯素帛一幅,上书:“奔马之轮,拳石碍之而格;迅川之水,束草投之则凝。然轮止非石阻,实御者之驰太疾也;川滞非草缠,实河道之不治也。崇祯非庸主,而天下土崩;闯王非明君,而京师瓦裂。岂非时也、势也、数也?人力之微,譬如投羽入飓风,置舟于沸鼎。”落款“静之”,钤一方小印,文曰“观劫客”。
又三十年,清祚已固。有西山樵夫言,于深潭畔见一道人临水照影。容貌依稀似当年传闻中陈生,然神气冲淡,目如古井。问其姓名,笑指水中云影。俄顷风来,云散天青,孤峰浴日,灿灿如金。道人朗吟:“太空云翳终当散,吾道常如日正中。”声未绝,忽有白鹤掠波而至,载其翩翩入云。樵夫惊愕回首,但见潭边青石上,留一物莹然——正是当年那块孔窍玲珑石,然光泽尽褪,通体浑朴,与常石无异矣。
无用有容先生点评:
石之为物,至坚而至小。然小能碍奔马之轮,非石之能,乃轮之疾也;柔能滞迅川之水,非草之韧,乃水之骤也。陈默得石而迷,非石惑人,实人自惑。石本无知,人心有隙,则万象皆可成魔障。
观其一生:未得石时,困于贫贱,心在樊笼;既得石后,溺于虚妄,身若浮萍。石碎雾生,非妖非幻,乃其胸中积郁之妄念,一朝迸发耳。昔庄子谓“有机事者必有机心”,陈生始以机心窥石,终为石中幻象所噬。其狂歌“芥子纳须弥”,恰露执念——执着于“纳”,便已落窠臼。真悟道者,知芥子无须纳须弥,芥子自有芥子之圆满。
至若锦帛遗书,看似通达世事,实含大悲悯。其叹“人力之微”,非倡无为,乃哀众生不明“时势”之不可强逆,犹奋螳臂耳。然其末路化鹤,岂真解脱乎?或曰:此正其未彻处——仍须“化鹤”之形,仍恋“升举”之象,犹在分别法中。
故曰:修身在正其心,非正其物;治国在齐其家,非齐其外。心若中正,则拳石当前,可见泰山而不见碍;家若和谐,则草芥横流,能作舟楫而不作障。世之困者,多求外物为答案,而不知答案本在叩问之初已偏。此石自始至终,只是一石。动人间的,从来是人心里自生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