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血腥气未散。
秦德炎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实的银票。
每一张都盖着“大通钱庄”的朱红印戳,面额一千两。
整整一百张。
厚厚一沓,被他拍在满是青苔的岩石上。
“林兄,这十万两,只是定金。”
“这种板甲,我要一千套。”
“除此之外,若是能在十天内凑齐三千套的数,我爹说了,直接给你三十万!”
林玄伸手按在那叠银票上,指腹摩挲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嘴角微微上扬,但眉头却皱了起来。
“一千套,半个月。”
林玄声音平淡,仿佛在谈论萝卜白菜的价格,“若是三千套……做不到,免谈。”
“半个月?”秦德炎急得跳脚,一把抓住林玄的袖子,“不行!太慢了!半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他松开手,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两圈。
“明日一早,我爹就要启程前往节度使府贺寿。寿宴之后,直接拔营北上靖北关。”
秦德炎压低声音,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边关告急,蛮族铁骑已经破了外三关。若是这一千套甲不能在十天内送到靖北关……我秦家军,怕是要步那镇北侯府的后尘!”
林玄默然。
这个时代的战争,残酷程度远超想象。
没有重甲步兵方阵,面对蛮族骑兵的冲锋,普通步卒确实和纸糊的没区别。
“十天,三千套……”
林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银票,“这不仅仅是铁料的问题。我的炼铁炉太小,模具不够,最重要的是——人手不足。”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秦德炎:“现在的产量,是我这几十个村民没日没夜轮班干出来的。要把产量翻三倍,甚至十倍,我需要人。大量的熟练铁匠。”
“铁匠?”秦德炎面露难色,咬着后槽牙骂道,“这黑山县的一百多家铁铺,连带学徒工共计五百余人,全在司马家的名册上!那是司马雄的命根子,平时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我去哪儿给你找铁匠?”
“那就是没得谈了。”林玄耸耸肩,作势要收起那十万两,“一千套,二十天交货,这是极限。。”
“别!林兄!亲哥!”秦德炎急了,一把按住林玄的手,“你想想办法!你脑子活,肯定有办法!这可是三千条人命啊!”
林玄看着秦德炎涨红的脸,心中暗笑。
这纨绔虽然平时混不吝,但对自家兵卒倒是真心实意。
“办法嘛,也不是没有。”林玄抽出手,两根手指夹起那叠银票晃了晃,“既然没有人,那就得用钱来填。”
“钱?”秦德炎一愣,“还要多少?”
“翻倍。”
林玄伸出一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一共六十万两。我不但要在十天内给你造出一千套,还要赶在秦将军抵达靖北关之前,把剩下的两千套给送过去!”
秦德炎眼皮狂跳。
六十万两!
秦家军一年的军饷消耗,也不过十万两。六十万两,这是要秦家砸锅卖铁!
即便秦家有些家底,也掏不出来啊。
“林兄,你这是趁火打……”
“打住。”林玄打断他,指了指远处轰鸣的水力锻锤方向,“这叫急单加急费。我要扩建高炉,要重新开模,还要招募大量人手日夜赶工。这都是真金白银的消耗。而且……”
林玄凑近秦德炎,声音低沉:“司马家垄断了铁匠,但我造这种甲,不需要铁匠。”
“不需要铁匠?”秦德炎瞪大眼睛。
“我只需要有力气、听话、给口饭吃就能卖命的人。”林玄望向县城的方向,目光深邃,“只要钱到位,我有的是办法让那水锤像发疯一样转起来。”
秦德炎深吸一口气,看着那几具寒光闪闪的板甲,脑海中浮现出秦家军身披重铠,如钢铁洪流般撞碎蛮族骑兵的画面。
那是赫赫战功。
那是秦家在节度使面前挺直腰杆的资本。
“好!”秦德炎猛地一跺脚,地面微颤,“六十万两就六十万两!我现在就回去取钱!但咱们丑话说前头,若是误了时辰……”
“误了时辰,这黑石山连同铁厂,我都赔给你。”林玄淡淡道。
……
县城,南门外。
原本宽阔的官道此刻拥堵不堪。
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像是灰色的潮水,正一点点漫向城墙根。
空气中弥漫着酸臭的汗味、馊掉的食物味,还有绝望发酵的腐朽气息。
秦勇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戎装,身后跟着十几名亲卫。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群流民,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
“这几日,流民越来越多了。”
秦勇沉声道,“都是从北边逃下来的?”
身旁,一名身穿绿袍、大腹便便的官员连忙赔笑。
此人正是黑山县尉,王元魁。
“回将军,正是。”王元魁擦了擦额头的油汗,“蛮子闹得凶,外三关附近几个县都被洗劫了。这些泥腿子为了活命,一路往南跑。咱们黑山县虽是在雍州内地,但地处偏僻,反倒成了香饽饽。”
秦勇冷哼一声:“这么多人聚在城外,一旦有人煽动,便是大乱。你为何不设卡分流?”
“哎哟,我的大将军诶。”王元魁苦着脸叫屈,“县衙里的捕快加起来不过百人,还得守城门、巡街。哪有人手去管这几千号叫花子?况且……”
他压低声音,一脸不屑地撇嘴:“这就是一群饿得连路都走不动的废人,给口馊粥就能打发了,能翻起什么浪花?将军您明日就要高升去节度府了,何必操这份闲心?”
秦勇猛地转头,那双久经沙场的眸子里寒光一闪,吓得赵德柱差点从马背上滑下去。
“居安思危,此乃为将之道!”
秦勇厉喝,“若是这些流民里混进了蛮族的细作,或者是马匪的探子,趁我大军拔营之际里应外合,黑山县顷刻间便是一片火海!”
王元魁唯唯诺诺,头点得像捣蒜:“是是是,将军教训得是,下官这就去安排……这就去……”
嘴上应承,心里却在翻白眼。
一群连树皮都啃干净的难民,还能造反?
这秦勇就是当官当傻了,草木皆兵。
就在这时,远处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活菩萨啊!大善人施粥了!”
“快抢啊!那是白米粥!里面还有肉星子!”
原本死气沉沉的流民群仿佛被扔进了一块巨石,瞬间沸腾。无数人嘶吼着、推搡着,如同疯狗般朝着城墙拐角处的一处空地涌去。
甚至有人为了抢路,将身边的老弱妇孺一把推倒踩在脚下,惨叫声瞬间被嘈杂的人浪淹没。
“怎么回事?”秦勇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踢踏着地面。
他手按刀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流民暴动,往往就是从争抢食物开始的。
“莫慌莫慌!”王元魁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松了口气,笑道,“那是咱们县里的富户沈员外。这沈员外可是个大善人,这几日天天在城外搭棚施粥,救活了不少人呢。将军您看,那不是好好的吗?”
秦勇顺着王元魁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处空地上,搭着一座气派的凉棚。
凉棚下支着四口大铁锅,锅底柴火烧得正旺,锅里白浪翻滚,浓郁的米香顺着风飘出二里地。
而在铁锅旁,站着一个身穿锦缎员外袍、满脸堆笑的中年胖子。
他手里捏着一串佛珠,正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
身后的家丁个个身强力壮,手持哨棒,将流民隔开成几条长队。
若是寻常施粥,倒也罢了。
可秦勇的目光落在那些盛粥的人身上时,瞳孔却微微一缩。
负责掌勺盛粥的,竟不是粗使婆子,而是四名身段婀娜的年轻女子。
她们统一穿着素白色的长裙,脸上蒙着轻薄的白纱,只露出一双双似水的眼眸。
那盛粥的动作轻柔优雅,甚至在递过破碗时,还会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触碰流民满是污垢的手背,似在安抚。
“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一名领到粥的汉子痴痴地看着那白纱女子的眼睛,连粥洒在手上烫起了泡都浑然不觉,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这是施粥,还是勾魂?”
秦勇心中那股不安感愈发强烈。
在这个饿殍遍野的世道,一个商贾,用白面白米施粥已是罕见。
还要让这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抛头露面?
“那王员外是什么来路?”秦勇冷声问道。
“这……”王元魁挠了挠头,“好像是半年前才搬来的客商,做丝绸生意的。平时挺低调,怎么今儿个搞这么大阵仗?”
秦勇没有说话。
他盯着那四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看着那些流民眼中除了对食物的渴望外,逐渐燃起的一种狂热而诡异的光芒。
这哪里是施粥。
这分明是在……收买人心。
“去,查查这个王员外。”秦勇调转马头,声音冰冷,“还有,让你的人盯紧了。若是有流民想要冲击城门,杀无赦!”
“是……”王元魁缩了缩脖子。
秦勇策马离去,但他没有看到的是。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个满脸慈悲的“王员外”,忽然停下了拨动佛珠的手指。
抬起头,朝着秦勇的背影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而那几名蒙着面纱的女子,眼帘低垂,手腕轻抖。
几缕极细的白色粉末,顺着指缝,悄无声息地滑落进了滚烫的粥锅里,瞬间消融不见。
“喝吧,喝吧……”
王员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喝了这碗‘升平粥’,这世间的苦难,便再也追不上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