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热的钢板被送进去。
水锤落下。
再抬起时,原本平整的钢板已经变成了拥有诡异弧度的胸甲。
没有千锤百炼的火星四溅,没有匠人汗流浃背的反复折叠。
就是这么一下。
简单,粗暴,甚至……有些儿戏。
老铁匠张大嘴巴,满脸的褶子里塞满了煤灰,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锻台。
“滋啦——”
大牛满脸兴奋,用长钳夹起成型的胸甲,扔进油桶。
白烟腾起,焦糊味弥漫。
“这就……好了?”
慕紫凝站在一旁,手中的剑柄被捏得温热。
大牛像扔垃圾一样,将冷却后的胸甲扔到一旁的空地上。
那里,已经堆起了一座银灰色的小山。
“第五十套。”
林玄手里拿着炭笔,在木板上画下最后一笔正字,随后扔掉笔头,揉了揉酸胀的肩膀。
“停机!”
随着闸门落下,轰鸣了两天两夜的水力锻锤终于停止了咆哮。
世界仿佛瞬间失聪,只剩下河水流淌的哗哗声。
场中死寂。
十几名铁匠徒弟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铁罐子”,像是看着一群从地狱爬出来的怪物。
两天。
仅仅两天。
这堆破铜烂铁……不,这堆精钢板甲,若是放在朝廷军器监,足以让百名熟练工匠忙活整整三年!
而在这里,只用了一千斤煤,和一群连字都不识的泥腿子。
“疯了……”
老铁匠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手去抚摸那些还带着余温的甲胄,“祖师爷在上……这……这是妖术啊……”
慕紫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走到那堆甲胄前,随手拎起一件。
沉。
非常沉。
这种厚度,若是穿在身上,加上前后两片,起码有四十斤重。
“这种东西,除了防御,一无是处。”
“太重,太丑,关节处毫无灵活性可言。”
慕紫凝皱眉评价。
虽然说着很挑剔,但脸色,却丝毫掩不住内心的震撼。
“这就够了。”
林玄拧开水囊灌了一口,呵呵一笑:“对于现在的重山村来说,我们要的不是能飞檐走壁的侠客,而是推过去就能碾碎一切的铁墙。”
他转过身,看着那堆早已熄灭的焦炭渣。
一千斤焦煤,烧得干干净净。
黑石山的开采速度跟不上消耗,模具也因为高温出现了裂纹。
但这第一批货,足够了。
“大牛。”林玄招手。
“在!”
“挑两套卖相最好的,擦干净油污,装车。”
慕紫凝一愣:“只给秦勇两套?你不是说要给他造甲吗?”
“我是答应给他造,但没说一次全给他。”
林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指了指那堆小山:“剩下的四十八套,全是咱们的。”
“你要私吞?”慕紫凝瞪大美眸。
“什么叫私吞?这是合理的‘损耗’。”
林玄走到狩猎队的汉子们面前,目光扫过这些皮肤黝黑、肌肉虬结的村民。
他们手里原本拿着猎叉、木弓,身上穿着破旧的皮袄。
在司马家的私兵面前,他们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但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所有人,换甲!”林玄大喝。
哗啦啦。
破旧的皮袄被扔在地上。
“穿甲!”
四十八名汉子,两人一组,互相协助。
前后两片钢板合拢,用粗麻绳穿过预留的孔洞,死死勒紧。
没有精巧的卡扣,没有舒适的内衬。
就是两块冰冷坚硬的钢板,硬生生把人的躯干夹在中间。
就像一个个铁桶一样。
咔咔咔。
随着绳索勒紧,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大牛穿戴完毕。
他整个人大了一圈,像是一头直立行走的铁熊。
他试着挥动了一下手臂,虽然有些生涩,但并不影响大开大合的劈砍动作。
“林爷,这也太……太硬实了!”
大牛兴奋地涨红了脸,他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自己的胸口。
铛!
火星一闪。
大牛纹丝不动,反倒是那块石头崩碎成了粉末。
“哈哈哈哈!老子现在是铁打的了!”
周围的汉子们也纷纷发出狂野的笑声,那种被钢铁包裹的安全感,极大地膨胀了他们的胆气。
林玄看着这支瞬间成型的“重装步兵”,满意地点头。
虽然简陋,虽然笨重。
但在这种冷兵器时代的低端战场上,这就是无解的坦克。
司马焱的狼卫?
只要不是武者境的高手,普通私兵的刀剑砍在上面,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
“都别笑了!”
林玄脸色一肃,笑声戛然而止。
“穿上这身皮,不代表你们就无敌了。”
“明天一早,除了留守的几人,剩下全员随我进山!”
“不打猎物,专找猛兽。”
“我要让你们在遇到司马家的刀子之前,先学会怎么用这身铁壳子去撞碎老虎的骨头!”
……
秦府,演武场。
金宝跪在地上,身上的肥肉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在他面前,摆着两副刚刚送来的“板甲”。
丑。
真的丑。
就像是把两口黑锅强行扣在了一起。
表面甚至还能看到锻打时留下的粗糙纹理。
边缘虽然打磨过,但依然透着一股廉价的气息。
秦德炎围着那两副甲转了两圈,一脸嫌弃地撇嘴:
“这林玄是不是在耍咱们?这玩意儿能叫甲?倒像是喂猪的食槽给砸扁了。”
他踢了一脚那甲胄,发出沉闷的“咚”声。
“爹,我看这小子就是黔驴技穷了。三天时间,能造出什么好东西?”
秦勇没有说话。
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两枚铁胆,目光深邃地盯着那两副怪异的铁甲。
作为久经沙场的武将,他的直觉比儿子敏锐得多。
这东西虽然丑陋,但那种浑然一体的质感,却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金宝。”秦勇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小……小人在……”金宝把头埋得更低了。
“林玄说,这东西能挡强弩?”
“林……林爷是这么说的……”金宝结结巴巴道,“他说……只要不是被床弩射中,寻常弓弩,这就是挠痒痒……”
“狂妄。”
秦勇冷哼一声,手中铁胆重重一握。
“来人!”
“在!”一名身穿精良锁子甲的亲卫出列。
“取我的破甲弩来。”
秦德炎吓了一跳:“爹,破甲弩?那可是能射穿三层皮甲的军国利器!这破铁壳子要是射穿了,咱们还得费劲去修……”
“闭嘴。”
秦勇接过亲卫递来的一张黑漆劲弩。
弩身泛着幽光,弓弦是用牛筋绞着钢丝制成,上面架着一支纯钢打造的三棱透甲箭。
这种箭,专破内家罡气和重甲。
秦勇单手平举劲弩,对准了十步开外的那副板甲。
“嗡——!”
手指扣动悬刀。
弓弦震颤的嗡鸣声让人耳膜生疼。
黑色的流光瞬间撕裂空气。
金宝吓得闭上了眼睛,浑身肥肉缩成一团。
铛!!!
一声极其清脆、高亢的撞击声在演武场上空回荡。
紧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崩!”
那是金属断裂的声音。
秦德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定睛看去。
下一秒,他的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
只见那支无坚不摧的三棱透甲箭,此刻竟然断成了两截,跌落在尘埃里。
而那副丑陋的“铁锅”甲胄上。
仅仅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白点,微微凹陷下去不到半分!
连穿透的迹象都没有!
“这……”
秦德炎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鸭蛋。
秦勇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甲胄前,伸出粗糙的大手,死死扣住那块凹陷的地方。
指尖传来冰冷、坚硬、致密的触感。
没有裂纹。
没有崩口。
紧紧只是凹陷!
这不仅是精钢,而且是经过特殊处理、硬度高得可怕的顶级精钢!
“怎么可能……”
秦勇胸口猛烈起伏,眼中的轻视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饿狼见到鲜肉般的贪婪与狂热。
他在边关十几年,见过的甲胄无数。
哪怕是京城神机营配备的明光铠,在十步之内面对破甲弩,也得被射个对穿!
可这东西……这坨看起来像废铁一样的东西,竟然挡住了?
不!
不仅仅是得挡住!
而是弹开了!
那圆润的弧度,不仅增加了结构强度,更是巧妙地卸掉了箭矢的冲击力!
“这东西……有多少?”
秦勇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地上的金宝。
金宝被这股杀气吓得一哆嗦:“林……林爷说,这次只造了两副……”
“两副?”秦勇眉头紧锁,“用了几天?”
“两……两天半……”
“两天半造两副?”
秦勇两只眼睛瞪大。
这个速度,已然堪称神速!
按照这个速度……一年就是三百多套。
若时给足人手,一年之内,自己麾下的三千嫡系,就能人手一套重甲!
即便是在节度使大人名下。
也是绝对的第一铁军!
“不……不只……”
金宝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伸出五根手指,“林爷说……要是原料管够,这种甲……他一天能造五十副……”
“什么?!”
秦勇手一抖,差点把那副沉重的板甲砸在脚面上。
他猛地揪住金宝的衣领,将这个两百斤的胖子硬生生提了起来,双眼赤红,呼吸粗重得像个风箱。
“你说多少?!”
“一天……五十副……”金宝快被勒窒息了,带着哭腔喊道。
轰!
秦勇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响。
一天五十副?
那是多少?
一个月就是一千五百副!
两个月,自己的嫡系就能成型。
在这个时代,披甲率不足三成。
如果他秦勇手下有一支三千人、全都穿着这种刀枪不入的“铁罐头”的军队……
什么司马家?
什么盗匪?
甚至……
秦勇的瞳孔剧烈收缩,某种被压抑已久的野心,在这一刻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缓缓松开手,任由金宝瘫软在地上。
秦勇转过身,看着那副丑陋却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板甲,嘴角一点点咧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德炎。”
“在……爹……”秦德炎还在发愣。
“去库房,把那株五百年的血参取出来。”
秦勇的声音因为过度兴奋而有些沙哑。
“再带上十万两银票。”
“明天一早,你亲自去一趟重山村。”
秦勇拍了拍那冰冷的铁壳子,眼神灼热得仿佛在抚摸绝世美人的肌肤。
“告诉林玄。”
“这生意,秦家做了。”
“不管司马焱怎么叫唤,只要他在黑山县一天,老子保他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