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熟互补,阴阳调和?”
慕紫凝重复着这八个字,眉头锁得更紧。
“炼铁不是炒菜,哪来的生熟之分?”
这个世界的炼铁,只有精铁和铁。
并无生铁、熟铁、钢,这种前世的称呼。
林玄笑了一声,没有再多解释,扯掉被汗水浸透的上衣,露出精赤的上身。
他从地上夹起一根早就备好的熟铁条。
这熟铁质地软,延展性好。
但太软,做不了兵刃,更挡不住强弩。
“看好了。”
林玄将十几根熟铁条捆成一束,扔进预热好的锻炉凹槽中。
随即,他转身冲着高炉顶端的大牛挥手。
“开闸!浇注!”
轰——!
高炉下方的出铁口再次被凿开。
但这一次,林玄没有让铁水流进沙模,而是用一个巨大的耐火陶勺接住,直接淋在了那捆烧得通红的熟铁条上。
滋啦——!!!
刺耳的爆鸣声瞬间炸响。
液态的生铁水,如同滚油泼进了积雪,瞬间包裹住固态的熟铁。
浓烈的白烟腾空而起,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火星,像是一场绚烂而危险的烟火。
“这……就是灌钢!”
林玄的声音穿透了噪音,冷静得可怕。
“生铁含碳过高,硬而脆;熟铁含碳过低,软而韧。”
“将生铁液淋在熟铁上,高温之下,生铁中的碳分会像水渗入海绵一样,钻进熟铁的骨子里。”
“无需千锤百炼,只需这一浇一淋,顷刻间,便是百炼钢!”
慕紫凝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抬袖遮住飞溅的火星。
她从未见过如此暴烈的炼铁方式。
在她的认知里,百炼钢那是匠人拿着小锤,一下下敲,一天天磨。
耗尽心血才能得来的一块宝材。
像这样粗暴地把铁水浇在一起?
简直是胡闹!
“封炉!保温!”
林玄动作极快,指挥着老铁匠用黄泥封住锻炉口。
炉内,奇妙的化学反应正在微观层面疯狂进行。
碳原子在高温的催化下,从富集的生铁液中逃逸,疯狂地渗透进贫瘠的熟铁晶格之中。
原本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铁,正在烈火中融合,重塑筋骨。
半个时辰后。
“起!”
林玄一声令下,那团烧得红中透白的铁坨被铁钳夹出。
它不再是松散的铁条,也没有变成一滩废渣。
它凝结成了一个整体。
表面流转着一种奇异的蓝灰色光泽,那是除去了杂质、碳分均匀的标志。
“上锤!”
林玄将铁坨置于那台巨大的水力锻锤之下。
咔哒。
机关触动。
河水的力量通过木轮传导,带动巨大的铁锤高高扬起。
轰!
重达千斤的锤头狠狠砸下。
火星如瀑布般炸开,照亮了慕紫凝那张惊愕的脸。
轰!轰!轰!
大地在颤抖。
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巨人的心跳。
那团顽铁在恐怖的巨力下迅速变形、折叠、延展。
原本需要十几个壮汉轮流锻打数日的工序,在这台不知疲倦的水力怪兽面前,仅仅是一盏茶的功夫。
天边泛起鱼肚白。
晨曦穿透薄雾,洒在河滩上。
林玄用铁钳夹着一块刚刚淬火冷却的钢板,扔到了慕紫凝脚边。
当啷。
声音清脆悦耳,余音袅袅,绝无闷响。
“试试。”林玄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从头浇下,洗去一身的煤灰与汗水。
慕紫凝低头看着那块钢板。
平整,致密,断口处呈现出细腻的颗粒状,在晨光下闪烁着银辉。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剑。
这柄剑乃是镇北侯府的藏品,虽不是神兵利器,但也出自名家之手,削铁如泥。
“若是断了,你要赔。”
慕紫凝手腕一抖,长剑化作一道寒芒,带着八成内劲,狠狠斩在那块钢板上。
锵——!!!
火星四溅。
慕紫凝只觉得虎口发麻,长剑险些脱手。
她定睛看去。
瞳孔骤然收缩。
那块钢板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连个豁口都没有。
反倒是她手中的宝剑,剑刃崩开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卷刃了!
“这……怎么可能……”
慕紫凝顾不上心疼宝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抚摸过那块冰冷的钢板。
硬度极高,却又有着极强的韧性,没有在重击下崩裂。
这是上等的百炼精钢!
甚至是……只有皇宫大内卫队才能装备的“镔铁”级别!
一夜。
仅仅一夜。
这个男人,用一堆黑石头,加上这种近乎儿戏的“浇水”法子。
竟然弄出了哪怕是工部尚书都要眼红的顶级钢材?
而且看那堆积如山的铁料……这是量产!
“如何?”
林玄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秦勇要的精铁战甲,这材料够格吗?”
慕紫凝站起身,收剑入鞘。
即便再无法置信。
但的确。
这已经是上好的钢材。
作为精铁战甲的材料,足以。
但是……
“材料……确实够了。甚至好得过分。”
慕紫凝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那堆钢板,摇了摇头。
“但是林玄,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哦?”林玄挑眉。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有了米,饭也不是一口气能做熟的。”
慕紫凝指着那些钢板,语气沉重:“这是钢板,不是甲。”
“你知道一套最普通的步人甲需要多少工序吗?”
她伸出手指,如数家珍:“先将钢板锻打成薄片,再剪裁成一千八百二十五枚甲叶。”
“每一枚甲叶,都要打磨边缘。”
“然后是钻孔。每一片甲叶上至少要钻六个孔。”
“最后是编缀。用牛皮条或者丝绳,按照‘上压下、左压右’的规矩,一片片穿起来。”
“即使是侯府最熟练的甲匠,做这一套甲,也要三个月。若是将校级别的山文甲,甚至要一年。”
“现在距离秦勇给的期限,只剩两天半。”
“就算你有这水力锻锤,能省去锻打的时间,但剪裁、钻孔、编缀……这些细致活,机器做不了。”
“你哪怕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两天内变出一副甲来。”
“林玄……我们……还是想想怎么跑路吧。”
慕紫凝苦笑。
空气陷入了死寂。
是啊。
铁是打出来了。
可要把这些铁坨子变成穿在身上的甲,那可是绣花一样的细致活儿。
三天?
做个护心镜都嫌紧!
“谁说我要做那种甲了?”
林玄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默。
他随手捡起一块木炭,在地上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图形。
那不是由无数细密甲片组成的精美札甲。
而是一个……
整体的、圆润的、像个乌龟壳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慕紫凝皱眉,这东西丑得让她有些生理不适,“锅盖?”
“这叫板甲。”
林玄扔掉木炭,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正经甲胄当然没时间,但是我又没说,一定要做那玩意!”
“甲胄甲胄,等挡住刀砍斧劈,不就成了?”
“以前冶炼技术不行,弄不出大块的钢板,只能把小块铁片串起来。”
“也是为了灵活性,方便士兵活动。”
“但札甲最大的弱点,就是制作繁琐。”
林玄指了指身后的水力锻锤,又指了指地上的钢板。
“我有这万斤之力的水锤,为何还要去绣花?”
“我要做的,是一体成型。”
“不需要剪裁一千片甲叶,不需要钻一万个孔,更不需要一根根绳子去穿。”
“只要两块。”
林玄竖起两根手指。
“一块护前胸,一块护后背。”
“用模具固定,水锤冲压,一次成型!”
“冲……压?”慕紫凝听不懂这个词,但她听懂了林玄的描述。
把整块钢板,直接砸成身体的形状?
“这……这能行吗?如此厚重的钢板,穿在身上岂不是像个铁桶?如何活动?如何挥剑?”
慕紫凝本能地反驳。
这种设计违背了她这十几年来对甲胄的所有认知。
在她的概念里,甲胄应该是贴身的、灵活的、甚至是美观的。
而不是把人装进罐子里!
“铁桶?”
林玄笑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哪怕是把自己装进棺材里,只要能挡住司马焱的斧头,那就是好甲。”
“至于灵活性……”
林玄转头看向那台轰鸣的水力锻锤。
“慕姑娘,你很快就会明白。”
“在绝对的防御面前,技巧,一文不值。”
“大牛!”
林玄猛地转身,大喝一声。
“在!”
“把昨晚让你们用泥模翻铸的那个‘铁身子’抬上来!”
“是!”
几个壮汉哼哧哼哧地抬着一个巨大的人形铁砧走了过来。
那是林玄昨晚按照自己的身形,稍微放大了一圈,用生铁浇筑出的模具。
上面有着胸肌的弧度,有着收腰的曲线。
虽然粗糙,但极具力量感。
“开炉!烧红钢板!”
林玄抓起铁钳,夹起一块足有半寸厚的钢板,扔进炉火中。
片刻后,通红的钢板被取出,盖在那个人形铁砧之上。
“落锤!”
林玄一脚踹在机关上。
轰隆——!!!
巨大的水力锻锤带着万钧之势,狠狠砸在那块通红的钢板上。
钢板在模具和锤头的双重挤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
火星飞溅,如同一场红色的暴雨。
一下。
两下。
三下。
每一次撞击,都让慕紫凝的心脏跟着颤抖。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平整的钢板,在暴力的冲压下,逐渐弯曲、隆起、贴合。
最终,变成了一个拥有完美弧度、没有任何接缝的……
银色胸甲。
林玄用铁钳夹起那块还在散发着高温的胸甲,扔进旁边的油桶中淬火。
呲——!
浓烟滚滚。
待烟雾散去,林玄将那块黑沉沉的胸甲提了起来,套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
虽然还没有打磨抛光,看起来有些粗犷。
但那种浑然一体的厚重感,那种仿佛能隔绝一切伤害的安全感,却是任何札甲都无法比拟的。
“两天半?”
林玄看着目瞪口呆的慕紫凝,手指轻轻敲击着胸甲,发出沉闷而厚实的“当当”声。
“只要模具在,这种铁罐子……”
“老子一天能造五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