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贯穿哈月平原、如同大地动脉般奔腾不息的大河向南行进,穿过丰茂的草场与点缀着野花的丘陵,旅行者会逐渐进入一片地貌更加多样、种族聚居地星罗棋布的流域。
在这里,你会遇到以灵巧手艺和独特香料种植闻名的黑猫族村落,他们的房屋常常搭建在高大的乔木枝杈间,以精巧的木桥和绳梯相连;也能看到擅长水利与沼泽农耕、皮肤带有健康光泽的尤瓦族聚落,他们的建筑多以石材和芦苇混合,毗邻着大大小小的池塘与水泽。
历史上,由于生存空间和资源(尤其是对某些特定水生魔法植物的采集权)的争夺,黑猫族、尤瓦族乃至更远处沼泽地的其他种族之间,冲突与摩擦确实不算罕见。
但若说他们总是处于剑拔弩张的“敌对”状态,或许也有些言过其实……更多时候,是一种微妙的竞争与共生关系。
而探险家“凯拉拉”知道,在这两个看似平常的部落之间,其实隐藏着一个若是被真正的美酒鉴赏家知晓、必定会引发轰动的“惊天秘密”。
那就是……
“嘻哈!就是这个味儿!绝了!”
在尤瓦族村落边缘、一处能俯瞰潺潺溪流与大片翠绿豆田的缓坡上,凯拉拉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块略有磨损但干净的深色亚麻布。
布上摆着几个形状不一的陶罐、木杯,以及一小堆显然来自不同部落的零食。
她仰起头,将手中一个粗糙陶杯里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即发出满足到近乎夸张的叹息,古铜色的脸上绽放出灿烂无比的笑容,一双银灰色的眼眸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将黑猫族精心培育、带有独特麝香果味的咖啡豆,与尤瓦族在富含魔力的水泽边种植的某种黑豆,以某种奇妙的(很可能是她胡闹试出来的)比例混合、发酵、蒸馏……最终竟酿出了一种口感醇烈、风味层次复杂到令人咋舌、后劲绵长的奇特“伏特加”!
“真是个……奇怪的人。”
一位路过的黑猫族老者,抖了抖他毛茸茸的、带着醒目黑色环纹的耳朵,看着这个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自斟自饮、还时不时对着空气发表“品酒演说”的外来者,摇了摇头,甩着尾巴走开了。
“这玩意儿……真的能好喝吗?”
一个年轻些的尤瓦族少年,好奇地抽了抽鼻子,试图捕捉空气中那股混合了咖啡焦香、豆类醇厚以及烈酒辛辣的复杂气味,表情有些怀疑。
“啧啧,不懂得欣赏的家伙们,真是可怜啊~”
凯拉拉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对着阳光眯起眼欣赏着酒液的色泽,仿佛在鉴赏宝石。
流浪者?游荡者?探险家?无家可归者?还是……时间旅行者?标签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她喜欢随着心意四处游荡,品尝各地的美酒,聆听不同的故事,享受无拘无束的自由。
只不过,之前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她不幸被困在卡拉科恩山脉那时间与空间都异常混乱的区域,足足几十年没能出来畅饮外界的佳酿。
直到不久前,机缘巧合(或者说,是卷入了某种“命运”)之下,她遇到了几个气质特殊的少女,并借助她们,总算完成了在卡拉科恩的“任务”,得以重归广阔的天地。
如今,她像放出笼子的鸟儿,首先就飞回了她钟爱的哈月平原。
这片平原汇聚了众多亚人种族与特色文化,几乎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独特的酿酒传统和引以为傲的美酒,能品尝到与种族数量一样繁多的、风味各异的佳酿,对她而言简直是天堂。
她立刻投身于“调研”各地酒文化的“伟大事业”之中。
“嗯?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偶尔,在畅饮的间隙,她那因酒精而有些朦胧的意识里,会闪过一丝模糊的疑惑。
不知为何,这些不同种族的文化,似乎融合得比记忆中更加紧密、自然了,村落间的往来也更频繁,甚至出现了一些统一的交易规则和简易的公共设施,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高效的“协调者”或“强大影响力”,在悄然整合着这片区域。
但这一点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只要不影响她品酒就行。
“管他呢!只要酒还好喝,就天下太平!”
她很快把这微不足道的疑虑抛到脑后,继续沉浸在酒精带来的愉悦与放空中。
回到下月平原的凯拉拉,如同游鱼入海,彻底开始了她的“美酒巡礼”。
白天,她穿梭于各个村落,寻觅当地人心目中最好的私藏或最新酿的试验品;夜晚,则流连于那些有名的酒馆,或者干脆赖在某个愿意招待她的友善家庭里,直到酩酊大醉。
她拥有健康的古铜色肌肤,总是带着一副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好奇与善意的亲切笑容,银灰色的头发通常随意扎成松散的低马尾,几缕发丝不经意地垂落颊边。
这种毫不设防、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的气质,加上她总能接上话茬、随口就能讲出令人捧腹或惊叹的故事(真假难辨),让她能够轻易地与任何人……无论是谨慎的黑猫族长老,还是豪爽的尤瓦族猎手……搭上话,并且迅速打成一片。
而这,正是她能在异乡他地,经常不花一分钱就能畅饮美酒的“独门秘诀”。
就这样,白天畅饮,夜晚沉醉,周而复始,大约过了一周左右。
“咳咳……呃?”
那天,如同往常一样,在不知名的街头角落醉倒、失去意识后,凯拉拉在一种熟悉的、混合着头骨欲裂的剧痛和喉咙火烧般的干渴中,艰难地恢复了意识。
她感到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夜晚的露水,还是自己流的……口水。
“呃……要命的宿醉……”
她含糊地咒骂着,用还算干净的袖口胡乱擦了一把脸。
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钝斧,正在她脑壳内部不紧不慢地敲打,每一次“咚”声都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眩晕和剧痛。
凯拉拉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她挣扎着,用发软的手臂支撑起身体,晃了晃仿佛灌了铅的脑袋。
然而,当模糊的视线稍微聚焦,看清周围的景象时,宿醉的痛苦瞬间被一种更冰冷、更不安的感觉取代。
“嗯?”
这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
绝不是她醉倒前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哈月平原村落的温暖街角。
没有炊烟,没有灯光,没有活物的声息,甚至没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只有死寂。
以及,一片在惨淡天光(不知是黎明还是黄昏)下,延伸向远方、望不到尽头的……冰冷废墟。
坍塌了一半、露出扭曲钢筋和焦黑木料的建筑残骸;破碎的、覆盖着厚厚灰尘与可疑暗色污渍的魔法水晶窗;街道上散落着锈蚀的金属零件、翻倒的车辆(某种魔法驱动载具的残骸)、以及一些早已辨认不出原貌的杂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陈年灰尘、金属锈蚀、还有一种更微妙的、令人皮肤微微刺痛的惰性魔力尘埃的气味。
凯拉拉的脸色瞬间变了,不是因为环境的破败,而是因为……她拥有“看穿过去的眼睛”。
这是一种祝福,更是一种诅咒。
她总是被迫看到“此地曾经发生过的、强烈的“过去事件”的残响”。
正因为如此,她一直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避开那些曾经发生过大规模惨剧、灾难、或积累了太多痛苦与死亡的地方。
在古战场上,无数士兵厮杀、哀嚎、倒下的惨烈景象会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前“重演”,鲜血与死亡的气息几乎能让她窒息;在发生过大型灾难的遗址,遇难者临终前的恐惧、绝望与痛苦呐喊,会如同最恶毒的幽灵耳语,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没有人在完全清醒、理智的状态下,能长期承受这种源源不断的、来自过去的“信息轰炸”与情感冲刷。
酒精带来的麻醉与意识模糊,是她对抗这种能力的、为数不多的“盾牌”。
“……啧,酒也喝完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随身携带的几个小酒囊早已空空如也。
一股更深的烦躁与不安涌上心头。
无论是因为宿醉未消,还是因为身处此地,她都迫切地希望立刻再次醉倒,回到那种对过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朦胧状态。
她艰难地从冰冷潮湿的地面完全站起,强忍着头痛和胃部的不适,银灰色的眼眸带着警惕与抗拒,缓缓扫视四周。
这座城市的毁灭时间,大约是在半年前。
直到那时,这里还是一座依靠先进魔导技术运转、充满活力与欢笑的繁华城市。
高楼林立,魔法驱动的车辆在干净的街道上穿梭,巨大的魔法广告牌闪烁着绚烂的光影……
然后,某一天。
“轰!!!!!”
即使她紧紧闭上双眼,用力捂住耳朵,那恐怖的景象与声响,依旧如同最清晰的噩梦,强行挤入她的感知。
直到魔力发电厂彻底崩塌之前……
那座为整座城市提供近乎无限清洁能源的、高耸入云的宏伟建筑。
它在某种无法理解的内部过载与结构崩坏中,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狂暴的魔力乱流如同海啸般席卷全城,建筑如同纸糊般被撕裂、熔化、气化,来不及发出惨叫的生命在瞬间湮灭……
爆炸的瞬间,魔力从有序的能量转化为狂暴的毁灭乱流,然后又在高温高压下,与建筑残骸、生命物质混合,部分凝结成带有放射性的、惰性的魔力结晶尘埃。
这些尘埃缓缓沉降,覆盖了整片废墟,如同为这座死亡之城披上了一层灰白色的、致命的“裹尸布”。
即使不想看。
即使努力转移视线。
即使紧紧闭上眼睛。
“过去”的回响,依旧如同附骨之疽,不断折磨着凯拉拉的神经,让她本就因宿醉而脆弱的意识更加摇摇欲坠。
“……哈。”
她终于承受不住,再次无力地瘫坐回冰冷的地面,双手死死抱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指节用力到发白,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银牙紧咬,几乎要渗出血来。
“空气中的……魔力结晶浓度,高得离谱……被高强度的魔力放射彻底污染了……”
她凭借模糊的感知和“过去之眼”看到的景象片段,得出了判断。
当魔力以有序、温和的形式存在时,它能滋养万物,促进生命成长,是魔法文明的基石。
可一旦在极端条件下失控、结晶化,就会转化为夺取生命力的、恶毒的“死亡波动”。
这种污染极难清除,会持续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地毒害土地与空气。
“才过去半年……浓度就已经这么骇人了……”
凯拉拉感到一阵寒意,连她这种特殊体质,都能感觉到皮肤传来细微的、仿佛被无数细针轻轻刺扎的麻痹与刺痛感,呼吸也有些不畅。
如果是普通人类,甚至低阶魔法师,恐怕在踏入这片区域的几分钟内,就会因为“魔力中毒”而开始口鼻渗血、内脏衰竭,最终倒地身亡。
现在尚且如此,半年前爆炸刚发生时的惨状,该是何等地狱般的景象?
必须立刻离开!
凯拉拉强撑着再次站起来,她不想再在这个连“酒”的美好都荡然无存、只剩下死亡与痛苦回忆的地方多待一秒。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纯粹是直觉),准备快速穿过这片废墟,前往感知中“过去”痕迹相对较少的区域。
然而……
就在她刚刚迈出几步,准备加速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前方一处相对空旷的废墟广场中央,一个静静矗立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穿着样式简单灰色长袍的男子。
他背对着凯拉拉,一头毫无杂色、如同冬日晨雾般的灰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
他正微微仰着头,用一双空洞、冷漠、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与情绪的灰色眼眸,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片广阔的废墟景象,仿佛在欣赏,又像是在……评估。
“真是……可怕的惨状。”
一个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思维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直接、清晰地,在凯拉拉的意识深处“荡开”。
“!!!”
凯拉拉的身体瞬间绷紧,宿醉带来的所有不适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警觉与战栗。
她甚至没有经过思考,右手已经如同条件反射般探入怀中,猛地抽出了她那根从不离身的、造型奇特的金属手杖!
手杖通体呈暗银色,质地非金非木,杖身铭刻着极其古老、繁复的时光符文。
最奇特的是其顶端……并非镶嵌宝石,而是悬挂着两条细细的、闪烁着秘银光泽的锁链,锁链末端,各系着一枚大小、款式略有不同、但都无比精致的古老怀表。
表盖紧闭,但随着她的手握住杖身,两枚怀表的表壳微微震颤,内部传来极其细微、但稳定无比的“滴答”声,仿佛两颗微型的心脏在跳动。
灰发男子仿佛这时才“察觉”到她的存在。
他缓缓地、以一种近乎机械般的平稳速度,转过了身。
那双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灰色眼眸,如同最精准的探测器,毫无感情地,落在了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的凯拉拉身上。
“银时十一月的碎片……”
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再次直接在她脑海响起,语调平板,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与冰冷,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冰冷的确认。
“……仍然在,浪费“时间”。”
凯拉拉迎着他那灰色的、仿佛能冻结思维的视线,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喉咙干涩得发疼。
宿醉的痛苦早已被此刻巨大的压力所取代,消失无踪。
“哈!”
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带着嘲讽和虚张声势的笑容,银灰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对方,同样用思维直接回应(这是面对这种存在时,更“安全”的交流方式),“时间总是站在我这边!像我这样的“碎片”,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您这样尊贵的“十二神月”亲自关注的理由吗?”
十二神月。
执掌世界部分根源法则的、超越凡俗理解的神话存在。
灰空十月。
传说中执掌“空间”权柄,能任意折叠、撕裂、创造乃至湮灭空间的神秘存在。
他是十二神月中,最为孤高、冷漠,行踪也最为诡秘难测的异类之一。
尽管心中恐惧的浪潮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凯拉拉依旧挺直了脊背(尽管小腿有些发软),将手中的“时之杖”握得更紧,杖尖隐隐指向对方。
她不能露怯,尤其是在这样的存在面前。
“听说你很久以前就离开了埃特鲁世界,去往了“外层”……怎么,现在又想念起这里的魔法师,和……这片废墟了?”
她故意用轻佻的语气说道,试图激怒对方,或者至少打乱对方那冰冷的节奏。
“银时十一月的碎片。”
灰空十月对她的挑衅毫无反应,只是重复了那个称呼,灰色的眼眸如同深渊。
“你就叫我凯拉拉吧!我有名字!”她提高了思维波动的“音量”。
“……好吧,凯拉拉。”
灰空十月似乎从善如流,但语气依旧冰冷。
他的目光并没有完全聚焦在凯拉拉身上,而是穿透了她,注视着她身后的某片虚空,或者说,是那片虚空所承载的、更久远的“过去”。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灰空十月再次开口,问出了一个让凯拉拉有些措手不及的问题:“你现在,在这里,“看”到了什么景象?”
“什么?”
凯拉拉皱紧了眉头,银灰色的眼眸中满是警惕与不解。
这家伙明明知道她的能力!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甚至像是在揭她伤疤的问题?
“只是……一片可怕的、令人作呕的景象。”她没好气地回答,思维波动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与抗拒,“半年前那场该死的爆炸,和随之而来的死亡。除了这个,这鬼地方还能有什么“可看”的?”
灰空十月那灰色的、仿佛由最纯粹寂灭构成的眼眸,微微转动,重新“聚焦”在凯拉拉脸上。
他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用那种平板、冰冷、如同念诵既定法典条文般的语调,缓缓说道:“五十年前的惨状,并不是此地唯一的“过去”。”
“?”
“昨晚,你醉醺醺地、脚步虚浮地“走”进这片废墟的那一刻……也是“过去”。”
“……”
凯拉拉抿紧了嘴唇。
“更早一些,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在废墟的缝隙中,艰难地扎下根须,向着微弱的阳光伸展出第一片嫩叶的那一刻……也是“过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些显而易见到无聊的事情,绕来绕去地说?”
凯拉拉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不耐烦地打断。
灰空十月并未因她的打断而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灰色的眼眸仿佛倒映着流转的时光长河,继续用那平板的声调,报出一个个时间刻度:“一百年前。”
凯拉拉的眉毛猛地一跳。
一百年前?除了半年前的悲剧,这里一百年前还发生过什么值得“看”的事吗?她下意识地试图集中精神,去“看”那个时间点的景象,但一无所获,或者说,她“看”不到那么久远。
“两百年前。”
“……”
“五百年前。”
“甚至……一千年前。”
灰空十月终于停了下来,他那空洞的灰色眼眸,仿佛化作了两面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凯拉拉此刻写满惊疑、不安,以及一丝隐隐预感的银灰色眼瞳。
“你能“看”到的过去的极限……就是那里。”
“哦……”
凯拉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他说得……没错。
仔细回想,自从继承了银时十一月的“看穿过去的眼睛”这份力量(或者说诅咒)以来,她从未,也从未想过,要去尝试“看”一千年前的过去。
一来是没必要,二来是本能的抗拒,三来……她潜意识里觉得,那或许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因为不愿在气势上输给这个冷漠的空间之主,凯拉拉咬紧牙关,用一种近乎逞强的语气,在思维中“喊”道:“当然了!一千年前,大概就是你们这些“十二神月”诞生的日子吧?那种级别的“过去”,我这小小的“碎片”看不到,不是很正常吗?!”
“不,”灰空十月立刻否定了她的猜测,语气依旧毫无波澜,“这并不“当然”。即使能够操控、感知时间,为何会存在一个明确的“极限”……你,从未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
凯拉拉在心中诚实而苦涩地回答。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因为这个能力感到过丝毫的“快乐”或“便利”,它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噩梦与疏离。
她只想着如何逃避、如何麻痹自己,哪有心思去深究这份力量背后的原理与限制?
“那种事……”她扭开头,避开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的灰色眼眸,“不重要。知道了又能怎样?”
“很重要,碎片。”
灰空十月的声音,第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叹息”的波动,但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确切地说,是“银时十一月”这个存在,所能清晰观测到的、可回溯的“过去”的时间极限,是……九百九十年。”
“九百九十年?”
凯拉拉下意识地重复。
“是的。”
灰空十月确认,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宇宙的基本常数。
这是极其精确的数据。
实际上,凯拉拉自己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能力的极限,似乎就在那个范围附近,但她从未如此精确地确认过。
但是……
为什么偏偏是九百九十年?
为什么不是一千年?不是九百年?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无数杂乱而不祥的念头,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凯拉拉因宿醉和紧张而混乱的脑海中翻腾、碰撞,让她感到一阵阵尖锐的头痛和难以言喻的恐慌。
那些她宁愿永远不知道、也认为自己不需要知道的“事实”或“猜测”,正试图冲破她长久以来用酒精和散漫构筑的心理防线。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在思维中显得干涩而无力,带着最后一丝抗拒。
那些不想知晓的想法不断涌现,正逐渐将她拖入痛苦的深渊。
那样的事实,不知道也能活下去。她一直是这样相信的。
只要每天有酒喝,能在广阔的世界里自由游荡,寻找属于自己的、微小的幸福,就足够了。
“命运的循环,即将开始新的轮转。”
灰空十月向前踏出了一小步,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周围废墟的景象似乎都随之微微扭曲、波动了一下,仿佛空间本身在因他的意志而战栗。
“你,也应该回归你既定的“位置”了。”
“那句话……”
凯拉拉猛地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眸中爆发出强烈的、混合着愤怒、恐惧与决绝的光芒,“你知道,对我来说,和直接对我说“去死”……没什么区别吧?!”
她渴望的是无拘无束的自由,是醉眼中的朦胧世界,是下一秒永远未知的冒险。
所谓的“既定位置”,对她而言,无异于最坚固的牢笼,是生命的终结。
“死亡,并非“结束”。”
灰空十月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讨论天气。
“真让人无语!”
凯拉拉几乎要气笑了,恐惧化为了激烈的言辞,“你自己是不会死的存在,当然能说得这么轻松!简直是胡说八道!”
“你,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
灰空十月不再进行无意义的辩驳,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更加冰冷、更加不容置疑。
与此同时,他周身的气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原本只是阴沉惨淡的天空,瞬间被一片纯粹、厚重、仿佛能压垮灵魂的深灰色所笼罩!
云层凝固,光线扭曲、暗淡,仿佛整片废墟区域,都被强行从主物质位面“切割”了出来,塞入了一个只有灰白二色、万物寂灭的异度空间!
空气变得粘稠如胶,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肺部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灰色的砂砾堵塞了气管。
“呃!”
凯拉拉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感觉自己的思维都仿佛要被这无处不在的、恐怖的“空间压迫感”所凝固,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爆裂,持杖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然而,这一次……”
灰空十月似乎对凯拉拉的反应,或者说,对“银时十一月”这个存在一贯的、令他无法理解的“拖延”与“抗拒”,感到了明显的不满,或是深深的困惑。
他摇了摇头,灰色的长发在无形的空间波动中微微飘动,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几乎无法动弹的凯拉拉,一步一步,稳定地走了过去。
“是什么,让你如此……“行动”?”
他再次发问,这次,那平板的灰色眼眸中,似乎真的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探究”的光芒,仿佛凯拉拉的行为模式,是他漫长生命中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
“什、什么!”
凯拉拉咬紧牙关,试图调动体内那份属于“银时十一月”碎片的、微弱的时间之力,来对抗这恐怖的空间禁锢。
杖尖垂落的怀表,滴答声骤然变得急促而尖锐,表壳上浮现出淡银色的时光符文。
然而,在灰空十月那仿佛能掌控一切空间的绝对权柄面前,这点时光的涟漪,如同投入怒海的小石子,瞬间就被湮灭无踪。
灰空十月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用那双空洞的灰色眼眸“俯视”着她。
他微微仰头,似乎“看”了一眼那被他的力量染成一片死灰的天空,随即,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又或者觉得“这样程度”的压迫已经足够,他收回了那令人窒息的空间力量。
灰色的天幕如同潮水般退去,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光线也恢复了正常。
但凯拉拉的状态,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咳!咳咳咳!!”
施加在她身上的恐怖压力骤然消失,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无力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粗糙的废墟地面上。
她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冷汗和灰尘,在古铜色的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
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仅仅是脱力,更是一种劫后余生、却又深知危机并未解除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刚才,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不,比死亡更糟,是会被彻底“湮灭”或“放逐”到某个永恒的虚无空间。
“啊啊……到这里,就结束了吗……”凯拉拉闭上眼睛,银灰色的睫毛剧烈颤动,心中充满了荒谬与不甘。
她好不容易才从卡拉科恩山脉那个鬼地方解脱出来,可以重新自由地旅行、畅饮,完全没有料到,自由的日子竟然如此短暂,会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废墟里,被另一个更加莫名其妙、也更加强大恐怖的存在,如此轻易地“终结”。
“回到你的“位置”。”
灰空十月不再看她,仿佛她已是囊中之物。
他对着面前的虚空,平平地伸出了那只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却仿佛能随意拨弄空间经纬的手,轻轻一握,一拉。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嗖!”
凯拉拉感觉到一股无可抗拒的、超越物理法则的“牵引力”,作用在了她的整个存在上!
那不是拉扯她的身体,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存在坐标”!
周围的废墟景象开始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高速旋转、扭曲、拉伸,色彩混合成一片混沌的光流!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呼,整个人就被这股力量强行拖拽,吸入了灰空十月手掌前方、那个骤然裂开的、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灰色电光的、深邃无比的空间裂隙之中!
下一刻,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废墟之上。
空间裂隙如同伤口愈合般,迅速弥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咚!”
灰空十月缓缓放下了手。
他站在原地,灰色的眼眸望着凯拉拉消失的位置,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用那平板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补充了最后一句:“就像……以前那样。”
说完,他不再停留,缓缓地转过身,迈着平稳而孤独的步伐,开始穿过这片死寂的、被魔力尘埃覆盖的、埋葬了无数生命与梦想的广阔废墟。
他的灰色长袍下摆,拂过焦黑的碎石与扭曲的金属,却没有沾染一丝尘埃。
完成了这里的一切……将“银时十一月的碎片”放回她“应该”在的位置……之后,灰空十月准备离开。
他意念微动,身前的空间再次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准备进行下一次空间跨越。
按照他(以及“命运”既定的轨迹)的预期,将凯拉拉(碎片)放回原位后,剩下的,就是等待“银时十一月”的本体,在某个时刻,循着碎片与本体之间的联系,找到那个“位置”,然后,按照“命运”的安排,将碎片重新吸收、融合,补完自身,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新的“循环”。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
“嗯……一个人下棋,真是无聊透顶。”
银时十一月……那位执掌“时间”、此刻不知在多元宇宙哪个角落、以何种形态存在的古老存在……并没有按照灰空十月的预期行动。
更准确地说……
“果然,还是去找人玩几把“虚空扑克”比较有意思。”
银时十一月,那个本该急切寻找自己缺失碎片、以应对命运循环的本体,此刻根本什么都没做。
或者说,他(她/它)的心思,完全放在了别处,对“回收碎片”这件事,似乎毫不关心,甚至可能……完全忘了。
灰空十月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可能性。
在他的认知里,命运是既定的弦,万物皆有轨迹。
碎片终将回归本体,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这是不可违逆的“规律”。
他完全没有想到,银时十一月,这个向来以“随性”、“懒散”甚至“胆小”著称的时间之神,在这次循环的关键节点,竟然会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甚至可以说是……彻底“摆烂”了。
于是,命运的丝线,正在发生微妙的、不易察觉的扭曲。
由某个“微小”的、似乎本该无足轻重的存在的抉择与行动,所引发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涟漪,正在时光的长河中,逐渐地、缓慢地、却又是颠覆性地扩散开来,开始冲刷、侵蚀、甚至试图改写那原本似乎坚不可摧的“既定轨迹”。
灰空十月的身影,没入了荡漾的空间波纹,消失不见。
废墟,重归死寂。
只有那灰白色的魔力尘埃,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微风中,无声地飘扬、沉降,覆盖着一切,仿佛要将其同化为永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