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大明权力的心脏。
今天,这里却被一片惨白的颜色吞没。殿内百官,人人缟素。朱红的柱子缠着白布,金砖地都透着一股死气。
空气里檀香混着纸钱味,闻着就让人胸口发闷。
丧钟虽停,那声音却像是钻进了墙缝里,到处都是回响。
龙椅上的朱元璋,几天功夫,脸上的褶子又深了好几层。他套着一身素色龙袍,整个人在巨大的椅子里显得空荡荡的,像一座快要风化倒塌的山。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落在底下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殿下,文武百官站得整整齐齐,没人敢出声。
前排站着几位亲王。
秦王朱樉,一脸的不耐烦和躁动。
晋王朱棡,唉声叹气,神色黯然。
最扎眼的,是站在中间的燕王朱棣。
他身上还是那套从江北穿回来的甲胄,外面只罩了件孝衣。甲胄上的血泥干涸成块,几天没吃饭,让他整个人脱了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就那么杵在那儿,像一把没出鞘的重剑,不说话,却没人敢当他不存在。
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等着。
今天这场朝会,将决定大明未来几十年的命。
太子没了,国本动摇。
谁将会是继任者呢?
一片死寂里,一个半白胡子的老头地走出来,跪在地上。
东宫辅政大臣,刘三吾。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爷虽然走了,但皇长孙仁孝,有太子遗风。请陛下早立皇长孙为皇太孙,安天下人心!”
他声音老迈,但每个字都砸在了大殿里。
话音刚落,文官那边“呼啦”一下跪倒一大片。
“臣等附议!”
“立嫡立长,这是老祖宗的规矩!”
“皇长孙继承大统,才能告慰太子在天之灵!”
一句句,一声声,像是浪头一样拍向龙椅上的朱元璋。
朱棣听着这一切,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秦王朱樉撇了撇嘴,极轻地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武将队列里,一个大块头勋贵猛地出列,跪了下来。
“陛下!臣有不同看法!”
所有人的视线都射了过去。
秦王朱樉眼皮一跳,心里骂了句:好家伙,这是直接上强度啊!
那武将猛地抬头,脖子一梗,直接开炮。
“皇长孙是仁善,但也太软了点!燕王殿下军功赫赫,杀得漠北胆寒,这才是最像您的儿子!臣觉得,立燕王为储君,我大明江山才能真真正正的万年牢!”
这话一出,整个奉天殿的空气都凝住了。
无数道目光,混杂着震惊、愤怒、还有忌惮,全都钉在了朱棣身上。
朱棣还是没动,好像那人说的跟他没半点关系。
龙椅上,朱元璋那双浑浊的老眼,总算有了焦点。
他扫了一眼那个不要命的武将,眼神又移到了自己几个儿子身上。
老二朱樉,残暴,放纵,是头喂不熟的狼。
老三朱棡,平庸,守旧,是块没脾气的石头。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老四朱棣身上。
这个儿子,最像他。
一样的杀伐果断,一样的铁血。那副骨架里,藏着一头能吞了天的猛虎。
把江山交给他,大明就有了最快的一把刀。
可是……
朱元璋的脑子里,全是朱标临死前的样子,那双哀求的眼睛,和断断续续的话。
“爹……”
“老四……是咱大明……最快的刀……”
“别……别亲手……把它折了……”
“给允炆……留条活路……”
朱元璋藏在龙袍下的手,攥了起来。
他又看向跪在前面,哭得眼睛通红的朱允炆。
这个孙子,善良,心软,像块没经过雕琢的玉。
他守不住国门,也镇不住这帮骄兵悍将。
但他,能容得下他的叔叔们,老四凶芒太盛。
过了许久。
朱元璋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什么情绪都没了。
只剩下皇帝的决断。
“拟旨。”
他开口,嗓子干得像块烂木头。
旁边的老太监哆嗦了一下,赶紧躬身,摊开黄绸。
所有人都把呼吸给停了。
太监尖锐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标,不幸薨逝,朕心悲痛。然,国本为重。皇长孙允炆,天性仁厚,聪敏好学,深得朕心。今,朕承宗庙之重,顺万民之意,册立皇长孙朱允炆,为皇太孙,正位东宫,以承大统。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最后两个字,像锤子一样砸下。
尘埃落定。
大殿里,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刘三吾那些文官,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再次磕头。
“陛下圣明!皇太孙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的恭贺声里,朱棣的身子动都没动一下。
他跪在那片金砖上,垂在身边的手,指甲死死掐进肉里。
血珠子顺着指缝渗出来,滴在甲胄外的孝衣上,染开一小片扎眼的红。
他低着头。
没人能看见他是什么表情。
城外,十里亭。
蓝玉一身重甲,站在大帐门口,望着应天府的方向。
一个亲兵飞马赶到,滚下马背,单膝跪地。
“大将军!宫里传出消息,陛下……下旨了,立皇长孙朱允炆,为皇太孙!”
蓝玉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
他慢慢转过身,看着身后几万精兵,看着那面“蓝”字大旗。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
“是允炆啊?哈哈哈,那就好。”
他低声自语。
“只要不是朱老四那个疯子就行。”
奉天殿。
朝会散了,官员们陆续退场。
朱允炆被一群大臣围着,接受道贺。他脸上还挂着泪,却把腰杆挺得笔直,学着他爹的样子,挨个回礼。
藩王们也走了。
秦王朱樉路过朱棣,低声骂了句什么,甩着袖子走了。
晋王朱棡过来拍了拍朱棣的肩膀,叹了口气,也走了。
朱棣慢慢站起来。
跪得太久,腿都麻了,身子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朱允炆推开身边的臣子,朝他走了过来。
他停在朱棣面前,理了理身上的孝服,对着这个还在为自己父亲守灵的叔叔,躬了躬身。
“四叔。”
他声音温润,是少年人独有的清亮。
“国事为重,还望四叔节哀,保重身体。”
他没有伸手去扶。
朱棣抬起头,看着这个昨天还躲在自己身后的侄子。
今天的朱允炆,脸上悲色未退,腰杆却已经挺得笔直。
看人的眼神,也变了。
不再是晚辈看长辈的亲近和依赖。
那里面,是君,看臣,还有埋藏在眼睛深处浓浓的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