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结束,刚想要走出宫门的朱棣
被朱元璋的贴身太监拦下“燕王殿下,皇爷召见”
不是奉天殿,不是武英殿,甚至不是乾清宫。
传旨的老太监领着朱棣,七拐八绕,停在了一处油烟味极重的地方。
御膳房。
“殿下,皇爷在里头等您。”老太监低眉顺眼,侧身让开。
朱棣站在门口,愣了一下。
他身上的孝服还没换,甲胄也没卸,那股子从嘉峪关带回来的风沙味,和这就着葱姜蒜爆锅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他推门进去。
偌大的御膳房被清空了,灶台里的火还剩点余烬,噼里啪啦地响。
正中间摆了一张油腻腻的小方桌,两条长凳。
朱元璋就坐在其中一条长凳上。
他没戴那顶压死人的翼善冠,头发花白随意挽了个髻,身上那件常服袖口甚至磨起了毛边。如果不看那张脸,他就像个南京城巷子口等着孙子放学的老汉。
桌上没摆什么山珍海味。
一盘炒青菜,一碗豆腐汤,还有正中间,一只冒着热气、烤得枣红油亮的烧鹅。
“来了?”朱元璋没抬头,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在烧鹅身上比划,“坐吧。”
朱棣喉结动了动,走过去,在对面坐下。
长凳有点晃,发出“吱呀”一声。
“爹。”朱棣喊了一声,声音沙哑。
“嗯。”朱元璋应了一声,筷子一用力,“咔嚓”一声脆响,直接把那只烧鹅的大腿给卸了下来。
油汁顺着酥脆的皮肉流出来,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孔。
朱元璋把那只肥硕的鹅腿,夹到了朱棣碗里。
“吃。”
只有一个字。
朱棣看着碗里的鹅腿,没动。
“怎么?在西域吃惯了烤全羊,瞧不上咱这御膳房的手艺?”朱元璋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
“儿臣不敢。”朱棣抓起鹅腿,狠狠咬了一口。
肉很烂,皮很酥,但他吃不出味儿。
朱元璋看着他吃,自己端起那碗豆腐汤,喝了一口,慢吞吞地说道:“你大哥在的时候,最喜欢吃这口烧鹅。但他心软,总说鹅有灵性,不忍心看杀生。”
朱棣嚼肉的动作一顿。
“咱跟他说,这鹅养肥了,就是给人吃的。你不吃它,它也得老死,病死,或者被黄鼠狼叼走。既然生在笼子里,这就是命。”
朱元璋放下汤碗,目光落在朱棣脸上。
“老四,你说是不是?”
朱棣咽下嘴里的肉,只觉得像吞了一块火炭,烧得胃里生疼。
“爹说是,就是。”
“呵。”朱元璋笑了一声,那笑意没达眼底,“你比你大哥狠。你在西域干的事,咱都知道。”
朱棣的手猛地一僵,鹅腿差点掉在桌上。
“天授大可汗……嘿,好大的名头。”朱元璋伸手,从桌边的果盘里拿过一个橘子,“咱大明还没出过可汗呢,你倒是给咱老朱家长脸。”
朱棣站起来想要说些什么。
“坐着!”朱元璋一声低喝
朱棣僵在半空,又硬生生坐了回去。
朱元璋低下头,开始剥那个橘子。
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
粗糙的手指撕开橘皮,露出里面裹着白色经络的果肉。
“西域那地方,乱。范胖子,有点邪门手段,你用着顺手,咱不拦着。”朱元璋一边撕扯着橘瓣上的白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药剂也好,兵器也罢,只要能给大明开疆拓土,那是本事。”
他把一根长长的白丝从橘肉上扯下来,扔在桌上。
“但是,老四啊。”
“那是大明的西域!”
“儿臣明白。”
“你是个这块料。”朱元璋把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递给朱棣,“打仗,你比你那几个废物兄弟都强。这把刀,咱本来是给你大哥磨的。”
提到朱标,御膳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朱元璋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声音低了下去:“你大哥走了,这把刀,就太快了。”
太快了,容易伤手。
容易伤到那个刚坐上储君位子、仁厚得像只绵羊的孙子。
朱棣看着那个递到面前的橘子。
橘子瓣上,所有的白丝络都被剥得干干净净,露出鲜红的果肉,看起来汁水饱满,却又赤裸得让人心惊。
“这橘子上的络,苦,涩,吃多了上火。”朱元璋淡淡地说,“咱就得替你那个侄子,把这些苦的、涩的、难嚼的,都挑干净了。”
朱棣接过橘子。
他懂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橘子。
这是朝堂。
那些白络,就是朝堂上那些盘根错节、功高震主、可能威胁到朱允炆皇位的人。
“蓝玉回来了。”朱元璋突然换了个话题,目光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他很狂傲,连咱的旨意都敢拖延。”
朱棣心头一跳。
“他是根刺。”朱元璋转过头,盯着朱棣,“一根又硬又毒的刺。你大哥能压住他,因为他是你大哥的舅父,也是你大哥的臣。但允炆压不住。”
“压不住的东西,就得毁了。”
朱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蓝玉是太子一党的武将核心。
“爹……”朱棣声音发颤,“蓝玉虽然骄纵,但毕竟有功……”
“功?”朱元璋冷笑,拿起筷子,指了指桌上那只剩了半边的烧鹅,“李善长,胡惟庸有没有功?功劳这东西,只有死人背着最稳当。”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老四,你记住。”
“咱杀人,是为了给允炆铺路。这路铺平了,他才能走得稳。”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朱棣身边。
他老了,背有些驼,但站在那里,依然像座大山,压得朱棣喘不过气。
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重重地拍在朱棣的肩膀上。
“我让朱权去宁国,你还在北平,好好守着国门。西域那边,你想折腾就折腾,但有一条——”
朱元璋的手指用力,几乎扣进朱棣的肉里。
“别把手伸回关内。”
“别让你那支饕餮卫,再出现在长江边上。”
“否则……”
朱元璋没说下去。
他低下头,凑到朱棣耳边,声音低沉:“咱能给你剥橘子,也能把你这层皮,给剥了。”
“还有,我会派文官去草原,西域协助管理”
朱棣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那是杀意。
纯粹的、没有一丝父子温情的杀意。
在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再是那个会因为大哥求情就会饶他的父亲了,而是一个为了皇权永固,可以吞噬一切的怪物。
“行了。”
朱元璋收回手,身上的杀气瞬间消散,又变回了那个疲惫的老人。
“吃完了。回北平去吧,没什么事,别进京了。”
他转过身,背着手,朝着御膳房深处的黑暗走去。
“这烧鹅不错的,多吃点。”
朱棣坐在那里,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一点点被黑暗吞没。
桌上的烧鹅已经凉透了,凝固的油脂泛着白色的腻光,像是一层死皮。
手里的橘子被他捏得稀烂,汁水顺着指缝流下来,黏糊糊的,像血。
他缓缓站起身。
他抓起桌上那半只冰凉的烧鹅,转身走向门口。
推开门,外面的夜风呼啸着灌进来,吹干了他额头上的冷汗。
朱棣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黑洞洞的御膳房。
那里面,埋葬了他对亲情最后的幻想。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父子。
只有君臣。
来到宫门口
“宝年丰!”朱棣对着黑暗低吼。
“在!”铁塔般的汉子从阴影里钻出来,手里提着巨斧。
“走。”
朱棣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朝着宫门外走去。
“回府!”
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轰鸣。
那道缝隙里透出的最后一点光,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