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应天府满城素缟。
朱红的宫墙,一夜白头。
巍峨的城楼,挂上了长长的白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像一缕缕招不回来的魂。
往日喧嚣的街巷,家家户户门前悬白灯,挂白布,满城缟素。
丧钟之鸣,成了这座都城唯一的声响,不分昼夜,一声声,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骨头缝里,沉闷,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东宫,灵堂。
朱棣还穿着那身浸透了江水与泥沙的甲胄。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灵柩前,从昨夜到现在,身形未曾动过分毫。
甲胄上的水迹干了,留下斑驳的印子,血污和尘土凝固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像一尊从修罗场里挖出来的凶神雕像。
他没有哭嚎,没有言语,只是跪着,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口冰冷的棺椁。
那双熬红的眼睛里,所有的疯狂和暴戾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比死寂更可怕的空洞。
朱元璋就坐在不远处,一夜之间,这位开国帝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洪武大帝,只是一个失去了心爱儿子的老父亲。
他数次起身,蹒跚着走到灵柩前,伸手抚摸着棺木,浑浊的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又数次被内侍和朝臣们搀扶回去,几近昏厥。
整个大殿,只有朱允炆的哭声最为响亮。
他跪在朱棣不远处,一身重孝,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死过去,又被太医掐着人中救醒。
醒来后,他便扑到灵柩上,一声声喊着“父王”,那份孝心,那份悲痛,看得周围的文官们无不扼腕叹息,跟着他一起抹眼泪。
东宫辅政大臣刘三吾老泪纵横,对着身边的同僚感慨。
“皇孙仁孝,乃我大明之福啊。”
“是啊,太子殿下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
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过另一边那个沉默得可怕的身影。
在他们看来,燕王朱棣的冷静,就是一种冷血。
大哥死了,他竟然连一滴眼泪都看不到。
真是天性凉薄的武夫。
“秦王殿下、晋王殿下到——”
殿外,内侍的唱喏声传来。
朱元璋的次子秦王朱樉、三子晋王朱棡,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们一进殿,便看到了灵前那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
一个哭得肝肠寸断,一个静得如同顽石。
“四弟……”
秦王朱樉走到朱棣身边,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是一酸。
他抬起手,想拍拍朱棣的肩膀。
可手刚伸到一半,他就停住了。
他从朱棣身上,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墙。
那不是杀气,而是一种纯粹的哀伤,浓郁到化不开,将他与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
任何安慰的言语,在这份哀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朱樉默默地收回手,走到灵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大哥,我们回来了。”
晋王朱棡跟在后面,看着朱棣的背影,眼圈也红了。
他们都知道,从小到大,大哥最疼的就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四。
如今大哥走了,最难受的,怕就是他了。
城外,十里亭。
一支大军在此驻扎,军容严整,旗帜上一个斗大的“蓝”字迎风招展。
大将军蓝玉,身披重甲,按着剑柄,遥望着应天府高大的城墙。
城墙上那刺眼的白幡,像一根根针,扎得他眼睛生疼。
他回来了。
奉召回京。
可他等来的,不是太子殿下的召见,而是一道冰冷的圣旨。
“大军原地驻扎,无诏不得入城。”
蓝玉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
他抬头看了看天。
他的天,塌了。
太子,是他最大的靠山。
如今太子薨逝,他这个太子一党最锋利的刀,就成了一把悬在皇帝头顶的利刃。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跟下一任太子息息相关。
燕王府。
后宅之内,同样是一片素白。
徐妙云一身孝服,面容沉静,有条不紊地接待着陆续赶到的秦王妃、晋王妃等人。
女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整个后宅都弥漫着一股悲戚。
“四嫂,四哥他……没事吧?”
晋王妃拉着徐妙云的手,担忧地问。
她刚从宫里过来,朱棣那副要吃人的样子,把她吓得不轻。
“他只是太伤心了。”
徐妙云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安定的力量。
“大哥待他,情同父子。如今大哥走了,他心里那根弦,断了。”
她安抚着众人,目光却穿过重重院墙,望向皇宫的方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朱棣此刻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加危险。
那是一座正在积蓄力量的火山。
她要做的,就是在火山喷发之前,为他挡住所有可能引爆它的火星。
她不动声色地听着各位王妃带来的消息,将所有碎片化的信息在脑中拼凑。
谁在哭丧时最卖力,谁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话,谁又和哪位大臣有过接触。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她的心中悄然编织。
葬礼持续了数日。
朱棣水米未进,衣不解带,就那么一直跪着。
他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高高耸立,眼窝深陷,整个人形销骨立,只剩下一双眼睛,还亮得吓人。
终于,大葬之日来临。
皇太子朱标,下葬孝陵。
送葬的队伍绵延十里,满城百姓跪伏于街道两侧,哭声震天。
仪式结束,已是深夜。
跪了数日的朱棣,在宝年丰和朱高煦的搀扶下,终于站了起来。
他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孝陵的方向,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宫外走去。
他没有回燕王府。
而是径直走向了饕餮卫在江北的驻地。
他需要回到他的狼群里。
也就在这个夜晚。
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朱元璋,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对着一盏孤灯,沉默了许久。
一个老太监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朱元璋没有动,他看着灯火下自己苍老的手,那双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大儿子冰冷的温度。
“去。”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把允炆叫来。”
老太监心头一跳,躬身领命。
片刻之后,一身重孝的朱允炆,被带到了大殿。
东宫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