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一声钟鸣,撞碎了应天府的夜。
那声音又沉又闷,压垮了风,压垮了光,也压垮了朱棣刚刚冲进宫门的所有力气。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腿脚灌了铅。
通往东宫的漫长宫道上,只剩他一个活物。
身后的宝年丰和朱高煦也停下了,那连绵不绝的钟声,像一柄无形的重锤,一记一记,砸在每个人的脑门上。
朱棣的身体开始发抖。
不是因为江水的寒意,而是那钟声,正在一寸寸敲碎他心底最后那点可怜的侥幸。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东宫的方向,熬得通红的眼珠里,只剩下毁掉一切的疯狂。
他再次拔腿狂奔。
这一次,他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快到身上的甲胄摩擦出刺耳的尖啸。
东宫门口,宫女太监们跪满一地,哭声被钟鸣压得细碎,汇成一片绝望。
没人敢拦他。
朱棣一脚踹开寝殿大门,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股呛人的药味混杂着死亡的腐朽气,扑面而来。
殿内灯火通明,却照不透那股沉沉的暮气。
御座旁边,站着一个身影。
龙袍,高冠,却掩不住那副塌下去的脊梁。
是朱元璋。
他没看冲进来的朱棣,只低头看着床榻上的人。那个曾经能把天捅个窟窿的男人,此刻只剩下一具帝王的空壳。
朱棣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一步步挪到床边,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跳的空隙上。
他终于看清了。
床榻上,那个曾经温润如玉,永远为他扛下所有责罚的大哥,如今只剩下一副枯槁的骨架,深深陷在明黄色的被褥里。脸颊凹陷,皮肤蜡黄,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没走。
朱元璋察觉到身边的动静,缓缓转过头,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默默向后退了两步,将床边的位置,让给了这个满身泥泞和杀气的儿子。
一个无声的动作,却重如泰山。
朱棣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他伸出手,抖得不成样子,想去碰一碰大哥,又怕一碰,眼前的人就碎了。
“老四……”
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从被褥下传来。
朱棣浑身剧震,猛地抬头。
朱标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最后,定格在朱棣的脸上。
他没问朱棣为什么闯关,没问他为什么打人,更没问西域的战事。
他只是看着朱棣满是风霜的脸,用尽力气扯动嘴角。
“瘦了。”
“在外面……苦不苦?”
简简单单两个问题,像两把烧红的刀子,捅穿了朱棣用疯狂和暴戾筑起的所有硬壳。
他低下头。
这个杀人如麻的燕王,哭了。
眼泪一颗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无声无息。
“大哥……”
朱棣的喉咙里像是卡着碎玻璃,声音完全不成调。
“我……我来晚了……”
朱标费力地摇了摇头,呼吸急促起来。
“不晚……这是……命……”
话音刚落,他猛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朱棣连忙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凉刺骨,只剩下一把硌人的骨头。
“大哥!你别说话了!太医!太医呢!”朱棣回头,对着殿外咆哮。
“别喊了。”
朱元璋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沙哑得像砂纸在打磨。
“没用了。”
朱棣的动作僵住。
就在此时,他握着的手,忽然传来一股力道。
朱标,竟然用尽最后的气力,反手抓紧了他。
朱棣猛地回头,对上朱标那双重新燃起一点微光的眼睛。
那里面,不再是温和,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
“老四……答应大哥……一件事……”
“大哥你说!别说一件,一百件一千件,我都答应你!”朱棣凑过去,恨不得把自己的命分一半给这个他敬重如父的兄长。
朱标的视线,越过朱棣的肩膀,望向他儿子朱允炆平日站立的位置。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
他的声音急切起来,每一个字都耗尽心力。
“看在……看在大哥的份上……给允炆……留条活路……”
这句话,让朱棣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看着大哥哀求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倒映着自己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
他的心,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然后拧成了一团。
他明白。
大哥临死前,最不放心的,不是大明江山,而是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和他那个仁厚软弱的儿子。
朱棣的牙关咬得死紧,满嘴都是血腥味。
只要他点头,一道无形的枷锁就会套在他脖子上,至死方休。
可他看着朱标的眼睛,那双从小到大,永远护着他的眼睛。
他拒绝不了。
“大哥,允炆,是我亲侄子。”
朱棣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这是一个承诺。
听到这句话,朱标眼中的那点光亮,终于柔和下来。
他笑了。
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无尽的担忧。
他吃力地转动脖子,看向阴影里的朱元璋。
“爹……”
朱元璋的身形动了动,走近两步。
“儿臣……不孝……”
朱标的呼吸越来越弱。
“老四……是咱们大明……最快的刀……”
“别……别亲手……把它折了……”
“留着……”
“给大明……守国门……”
说完这最后一句,朱标眼中的光,彻底散了。
他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御花园里,几个半大的孩子在追逐打闹,父皇母后在亭子里笑着看。
他看见老四爬树掏鸟窝摔了下来,他第一个冲过去背起他……
“哥……”
他喃喃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那只紧紧抓住朱棣的手,没了力气,滑落下去。
寝殿之内,一片死寂。
朱棣跪在那里,保持着被握住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下一刻。
当——当——当——
那停歇了片刻的丧钟,再次敲响。
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再无间隙。
钟声穿透宫墙,传遍了应天府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
大明,太子薨。
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