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深夜,长街空寂无人。
三匹战马在青石板路上狂奔,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是这死城里唯一的回响。
朱棣身上的江水还未干透,湿透的衣甲贴在皮肤上,每一次颠簸都带起一片寒意。但他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前方那片黑沉沉的宫城轮廓。
正阳门。
皇城的入口,就在眼前。
然而,通往宫门的大道上,一排明晃晃的火把组成了一道墙。
墙的前方,是上百名身穿精良铠甲的御前侍卫,他们手持长戟,阵列森严,每一个人的盔甲都擦得锃亮,与朱棣三人满身的泥泞与血污,构成了两个世界。
“吁——”
朱棣猛地拉停战马,马儿人立而起,发出不安的嘶鸣。
一名身材魁梧的守城将领,按着腰刀,从队列中走出。他走到朱棣马前三丈处站定,抱拳行礼,动作标准,态度不卑不亢。
“末将参见燕王殿下。”
他的声音洪亮,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按宫中规矩,入宫门者,需卸下兵甲。还请王爷在此下马,交出兵器,容末将通禀,静候陛下召见。”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礼数,也表明了立场。
朱棣俯视着他,那双熬了数个日夜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戾。
他没有理会什么规矩,也没有在意对方的官职。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我大哥……还在吗?”
这个问题,问得守将一窒。
他脸上的官样表情僵住了,目光下意识地移开,不敢与朱棣对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该怎么回答?
说太子殿下还好好的?也不对确实不行了。
说太子殿下已经不行了?他不敢。
这片刻的沉默,对朱棣而言,比任何回答都更加残忍。
他懂了。
一种毁灭性的狂暴,从他胸膛深处升腾起来。
“嘭!”
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发麻。
宝年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那魁梧的身躯落地,让青石地面都颤了三颤。他将那柄门板似的巨斧,重重顿在地上。
“咔嚓——”
以斧刃为中心,坚硬的青石板上,蛛网般的裂纹向四周蔓延开去。
“唰啦!”
上百名御前侍卫被这股凶悍的气焰所摄,齐刷刷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刀锋在火光下连成一片雪亮的白。
气氛,一触即发。
守将的额头渗出冷汗,手已经握紧了刀柄,厉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冲击宫门,形同谋逆!”
朱棣忽然笑了。
那笑容出现在他满是风霜与疲惫的脸上,比哭还难看。
他没有拔刀,也没有拿起挂在马鞍上的狼牙棒。
他只是扬起了手里的马鞭。
“啪!”
一声清脆的爆响!
那根浸透了水渍、无比沉重的马鞭,携着风声,狠狠抽在了守将的脸上!
一道血痕,从守将的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
守将整个人都被抽懵了,捂着脸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马背上的燕王。
他竟然敢动手!
在皇城门口,殴打守门将领!
“啪!”
又是一鞭!
“啪!啪!啪!”
朱棣疯了一样,轮圆了胳膊,手里的马鞭化作无数道黑色的残影,劈头盖脸地向那名守将身上招呼过去。
他一边抽,一边用嘶哑的嗓音咆哮。
“孤的哥哥在里面!他是太子!是储君!是孤的大哥!他病重,孤不远万里来看我大哥”
“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也配拦着我!”
“滚开!”
鞭子抽在铁甲上,发出“噼啪”的闷响,抽在脸上,便是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那名守将出身军旅,也是条汉子,起初还想拔刀反抗。可他迎上的,是朱棣那双野兽般赤红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理智,没有权衡,只有同归于尽的疯狂。
守将的心,怕了。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藩王,而是一头被逼到绝境,要拼命的疯虎。
他可以下令还击,可结果呢?
今天这里就会流血,而他,会是第一个被这头疯虎撕碎的人,即使不死过后皇帝也会杀了他甚至全家。
他不敢赌。
他只能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头脸,在狂风暴雨般的鞭笞中步步后退。
周围的御前侍卫全都看傻了,举着刀,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咔!”
终于,那根饱经风霜的马鞭,承受不住如此狂暴的力道,从中断裂。
朱棣将只剩半截的鞭柄狠狠砸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名守将,已经满脸是血,狼狈不堪。
他看着朱棣,眼神里有屈辱,有愤怒,但更多的是畏惧。他喘息了片刻,最终颓然地挥了挥手。
“让开。”
堵住宫门的侍卫们,如蒙大赦,潮水般向两侧退去,让出了一条通往正阳门的道路。
朱棣翻身下马,将兵刃丢给守门将领,身形一个踉跄,却没停下脚步,朝着那深邃的门洞冲了过去。
宝年丰,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将暗红色的巨斧扔过去。
守门将领匆忙接住,沉重的重量,让他不由得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
包年丰冷哼一声“小逼犊子,兵刃顾好,不然腿给你打断”
朱高煦也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没有立刻跟上,而是迈着小短腿,走到那个满脸是血的守将面前。
他仰着头,学着他爹的口吻,用还带着童音的嗓子说道。
“挨揍了吧。”
守将低头,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爹是王爷,我爷爷是皇上。”
朱高煦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宫城的方向。
“再怎么样,那也是亲儿子回家看亲哥哥,你一个看门的,非要凑上来找不自在,你说你是不是傻帽?”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张已经变成猪肝色的脸,丢下自己的小一号板斧,一溜烟地追着朱棣的背影跑去。
“爹!宝叔!等等我!”
朱棣没有回头。
他冲过幽深的正阳门洞,眼前就是一片巨大的广场,广场的尽头,便是奉天殿,而东宫,就在侧方。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东宫的方向狂奔。
就在此时。
一阵无法言喻的压抑感,笼罩了整座皇城。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也停了。
紧接着,一声低沉、悠远、带着穿透灵魂力量的鸣响,从皇宫的最深处,缓缓荡开。
当——
钟。
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