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南瞻洲矿业劳资条例的颁布与劳工仲裁庭的设立。
这座矿业城市的生态,被彻底改变。
而最直观的变化,就是矿上的那些工人们。
每日八小时的工作结束,他们不再是拖着半死不活的躯壳回到肮脏拥挤的工棚,而是有了自己的时间。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家长里短。
而那位以雷霆手段为他们争取到这一切的特使,则被工人们自发地神化了。
“听说了吗?那位大人不仅是皇室特使,更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什么文曲星,我看是青天大老爷转世!你没看会议那天,他把那帮矿主骂得狗血淋头,哈里森那个老吸血鬼,当场就瘫了!”
“何止啊!我兄弟在总督府当差,他说那位大人拿出来的那本账册,比矿上会计自己记得都清楚!每一笔烂账都清清楚楚!”
青天大老爷,这个质朴的称呼,就在这口耳相传之间,成了江澈在南瞻洲华工群体中最响亮的代号。
对于这一切,江澈只是置之一笑。
因为当声望达到顶峰的时候,就是他最该抽身离去之际。
此地的风波已平,秩序已立,他这艘过江猛龙再留下去,反而会打破斯托克总督与劳资三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平衡。
在确定了南下的航线和船只后,临行前夜,江澈派人秘密地将一封信,送到了林文正的住处。
……
夜色如墨,新巴拉瑞特的总督府别苑内,灯火通明。
林文正怀着忐忑而激动的心情,跟在一名沉默的护卫身后,走进了这座他只在远处瞻仰过的华丽建筑。
他不知道那位权倾一方的特使大人,为何会在这临行前夜,秘密召见自己。
穿过回廊,护卫将他引至一间雅致的书房前,便躬身退下。
“进来吧。”
书房内,传来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
林文正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只见江澈正坐在一张梨花木书桌后,没有穿那身象征着皇室威仪的特使官服,只着一件寻常的素色长衫。
他面前摆着一套茶具,正专注地冲泡着,袅袅的茶香,冲淡了林文正心中的紧张。
“坐。”
江澈抬起头,微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文正连忙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不敢,小人在大人面前,站着回话便好。”
江澈笑了笑,也不勉强。
他将一杯冲泡好的清茶推到桌沿。
“不必拘谨。今日请你来,并非为了公事,只是想随便聊聊。”
“大人请讲,小人洗耳恭听。”
江澈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条例推行至今,已有半月。我听说,劳工仲裁庭也处理了两起纠纷,效果不错?”
“是的大人!”
一提到这个,林文正的眼中便放出光来。
“全赖大人您定下的规矩!如今矿上再有克扣工钱、或是工伤扯皮的事情,我们直接一状告到仲裁庭。有总督府的官员坐镇,又有您定下的条例作为法理依据,那些矿主们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蛮横抵赖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用工整的字迹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是这半个月来,我们工人代表一方记录的各项数据。工时达标率百分之百,薪资足额发放率百分之百,伙食改善……”
江澈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中年人,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
此人不仅有会计的严谨细致,更有管理者的全局观念,条理清晰,数据翔实,远非一个普通的账房先生可比。
“做得很好。”
江澈点了点头,打断了他的汇报,“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我今日想听的,不是这些。”
林文正一愣。
江澈放下茶杯,“文正,你觉得,有了这部条例,有了仲裁庭,南瞻洲的工人们,便真的高枕无忧了吗?”
这个问题,让林文正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褪去,他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神情变得凝重。
“大人明鉴。小人以为,并未高枕无忧。”
“哦?说来听听。”江澈的眼中兴趣更浓。
“《条例》与仲裁庭,的确解决了眼下最紧迫的生存问题。但它治标不治本。”
林文正斟酌着词句,缓缓说道,“南瞻洲地处偏远,天高皇帝远。今日有您这位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可您总有离开的一天。斯托克总督虽是好官,但他日后若是调任,新来的总督,还会不会像他一样,不偏不倚地维护《条例》的公正?”
“再者,矿主们今日被迫妥协,但他们掌握着生产资料,掌握着财富。他们有的是办法,在《条例》的框架内,找出新的空子来压榨工人。”
“归根结底,”
林文正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工人,除了这一身力气,一无所有。我们没有自己的产业,没有受过高等的教育,更没有人在帝国的朝堂之上,为我们这些底层的苦哈哈说一句话。”
“我们能依靠的,只有像您这样的好官一时兴起的恩赐。这恩赐在,我们就能活得像个人。恩赐没了,我们便随时可能被打回原形。”
一番话,说得恳切而深刻。
甚至可以说是已经剖开了其中最让人生恶的地方。
好官一时兴起的恩赐,这个比喻虽然有些贬的意思,可事实也确实如此。
江澈脸上的笑意,彻底转为了赞许。
他原以为林文正只是一个有良知的技术人员,没想到他的眼光,竟能穿透表象,直指阶级与权力的核心。
这已经不是一个普通工人代表的见识,这分明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治世良才!
“说得好啊!”
“文正,你是我来到南瞻洲后,遇到的最大的惊喜。”
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林文正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微泛红。
“大人谬赞了,小人只是心里憋了太多苦,想得便多了些。”
“不,这不是想得多。”
江澈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亲自将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塞入他的手中。
“这是天赋。一种生于底层,却能洞悉全局,心怀天下的天赋。”
“文正,我今日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并非你们想象中的皇室特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