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里瓦子摆摊前,吴铭先去了趟临近的樊楼,同王掌柜商定,稍后将餐车寄放于此。
里瓦子的规模及繁盛远超保康门瓦子,商贩之间的竞争自然也更为激烈,黄金地段的摊位早被预订抢占殆尽,外人绝难插足。
吴铭并未预先租赁摊位。若在一月前,想现来占得一席之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根据最近的摆摊经验,那些有铺面的店家其实乐见无名氏的餐车在自家店前摆摊,尤其是茶肆和饮子铺,经吴记引流来的客人买过吃食后,常因无处落脚而进店借座,顺便要杯茶饮,可谓双赢。
“吴掌柜!”
餐车才进里瓦子,早有熟客迎上前。
不曾到店光顾但对吴记川饭有所耳闻的人就更多了,行不多远,餐车左右便有一票食客相随。
吴铭仍向路旁规模较大的茶肆询问是否可以在其店前设摊。
那掌柜的自也知晓无名氏的事迹,见其自带客流,当即一口应下。
吴铭正色道:“这回卖的吃食不同以往,只恐妨碍贵店生意。”
说罢,取出用油纸包好的臭豆腐,揭开递至对方近前。
“噫!”掌柜顿觉一股陈腐奇臭直冲面门,忙不迭掩鼻后退,满面嫌恶,“这东西也能吃?不成不成!劳驾移步他处!”
吴铭并不意外,臭豆腐的气味本非所有人都能接受。
出门前,李二郎便忧心忡忡地问过:“掌柜的,这臭豆腐的气味如此冲鼻,当真有人买?只怕会闻风遁逃……”
新客或会如此,但如今的吴记名声在外,无论在何处摆摊,卖的是何种吃食,总不缺捧场的熟客。
何况今日所备,除臭豆腐外,还有蛋烘糕和卤菜,不喜此味,尚有别的食物可选。
一连问了五六家茶肆,终得一家应允。那掌柜的同样嫌恶其臭,但见对方自带众多客流,又念及店里的生意颇为冷清,姑且让其一试。
餐车一停,跟了一路的食客立时自发排起队来。
李二郎挂出布招,众人望见“臭豆腐”三字,霎时哗然,议论声四起。
吴铭扬声道:“这臭豆腐以小店秘制的臭卤腌制而成,其臭更胜咸鱼三分,滋味好坏则因人而异,望诸位客官慎重购买。”
排头之人不出意外又是欧阳发,身为一个资深吃货,管他是臭是香,凡吴掌柜出品,非尝鲜不可,当即道:“来一份!”
又要了两个蛋烘糕和一份卤味。
吴铭和何双双师徒取出一应器具及食材。
臭豆腐的生胚须炸个五六分钟才能出锅,为保证出餐效率,出门前已预炸定型,现场只须复炸片刻。
饶是炸后的臭豆腐气味大减,当吴铭自柜中取出臭豆腐时,队伍中仍爆发出连声怪叫。
欧阳发首当其冲,下意识以袖掩鼻,心中暗暗咋舌:这酸爽,直如陈年泔水!
吴铭将复炸好的臭豆腐捞出沥干,裹入油纸,两种秘制酱汁各淋上少许。
欧阳发接过油纸包,望着堆迭其中的数块金黄油亮的豆腐块,看起来和寻常的炸豆腐相差无几,本是令人垂涎的油炸食品,怎奈那随热气四溢散开的臭味直往鼻子里钻,令人食欲大减!
这东西当真可食?!
他心下存疑,本着对吴掌柜手艺的信任,仍用竹签挑起一块,略微蘸了点辣酱,屏住呼吸,送入口中。
外壳炸得酥脆,内里却出奇的鲜嫩绵软,口感和吴记秘制的豆腐泡相似,吃起来并无一丝臭味,唯有浓郁的豆香、油脂香及秘制辣酱的淡淡辣味在唇齿间交织不散。
欧阳发将预期压得极低,此时品尝过后,反生出惊喜之感。
闻臭吃香,端的有趣!
后头的食客见其频频取食,忙问:“滋味如何?”
“吴掌柜推出的菜肴,尽管尝鲜便是,断不会错!”
欧阳发拿上卤味和蛋烘糕,径往茶坊里落座,卤味可留待勾栏听曲时佐兴,这臭豆腐和蛋烘糕却须趁热食用。
后头的食客见状,亦纷纷争购臭豆腐尝鲜。
不多时,臭味便飘荡开来,过往行人无不投来或惊异或嫌恶的目光,掩鼻蹙眉,快步避走。
茶肆的掌柜本也嫌恶此味,但随着店里的客人渐多,气味越发浓郁,久闻其味便也渐渐习惯了。见食客吃得很香,心底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也让伙计去排队买一份回来。
二程、张载和吕大钧也经历了相似的心路历程。
四人俱是吴记常客,店里但推新菜,无不色香味俱全,今日却一反常态,这臭豆腐真个臭不可闻!
但来都来了,好不容易才寻见吴掌柜的餐车,这口鲜还是要尝的。
四人排至队尾,轮到他们时,也已习惯这气味,遂各要了一份臭豆腐。
等待时,程颐好奇询问:“今之饮食,无非酸甜苦辣咸五味,臭不在五味之中,更与香背道而驰,某甚不解,吴掌柜为何以此味入肴?岂非有悖常理?”
吴铭正色道:“五味只是对饮食口味的笼统概括,五味之外,诸味杂陈。糟、醉、霉、硝、馊、骚、腥、膻……尽管这些味道有悖于许多人对美食的认知,然喜爱之人,爱之尤深。”
他将复炸好的臭豆腐捞出,话音不断:
“臭味虽不在五味之列,但其传播之广,嗜者之众,相较五味中的苦味犹有过之。有些臭食诸君定当吃过,只是习以为常,不觉其臭,譬如臭咸鱼。圣人云: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可见早在周天子之时,臭食便已走入千家万户……”
食臭之俗,并非我国独有,西欧的臭奶酪、北欧的臭鲱鱼、日本的臭纳豆、韩国的臭鱼片……皆属臭食。但这些臭食多是单独存在,于食俗中仅属特例或孤例,中华饮食中的臭食却洋洋大观,花样百出。
遍布沿海地区的臭虾酱、华北的臭腐乳、东北的臭大酱、华东的臭苋杆、两湖的臭豆腐、两广云贵的臭笋等等,都有大批忠实的拥趸。
而一些原本只流行于小范围内的臭食,譬如徽州臭鳜鱼、长沙臭豆腐,近些年更推广于全国,深受众多食客喜爱。
臭食不仅食材多样,也和酸甜苦辣咸一样,能与不同味道结合,演化出各种各样的风格。
有天然自带臭味的食物,称作鲜臭,以榴莲为代表;更多的则是由人工发酵制成,根据制作工艺的不同,分作腌臭、泡臭、酵臭、霉臭、腐臭和酿臭六大类。
一个臭味,尚能如此细分,这正是中华饮食独到与精妙之处的体现。
吴铭娓娓道来,将沥干的臭豆腐与酱料打包,递给四人。
四人听罢,不禁肃然起敬:“受教了。吴掌柜见闻广博,我等自愧不如。”
“术业有专攻罢了,既为庖厨,自当深究饮食渊源。”
张、吕二人最近虽常来店里光顾,吴铭此前却不曾见过,此时从四人的对话中才得知两人身份,赶紧认了认横渠先生的脸,以后定要请他题写一幅横渠四句。
今天备料不多,如吴铭所料,约莫一个时辰便即售罄。
五人将餐车寄放于樊楼,随后轻装熟路,行至里瓦子第二大勾栏夜叉棚外。
夜叉棚虽只排里瓦子第二,其规模之大,已远胜保康门瓦子里最大的八仙棚。
但见棚顶高架,苇席密覆,棚檐之下、门前柱梁,乃至棚壁四周,到处悬挂张贴着各色招子,大字旗牌上写有接下来的演出节目,“张铁嘴”与“无名氏”两个字眼格外醒目。
吴铭不知道张铁嘴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是什么感受,他倒是颇为暗爽,若能换成真名,那就更爽了。
今日讲说《无名氏传奇》最新回,因是在夜叉棚独家首发,此时尚未鸣鼓开场,入口处已被无数看客堵得水泄不通。
五人仍从“VIP通道”入场,看场者早得了张铁嘴的嘱咐,并未收取票钱,引着五人行至棚内前排。
前排已有不少贵宾落座,其中不乏吴记川饭的熟客,两下里相见,少不得寒暄数语。
“吴掌柜,来这厢就坐!”
一座小山霍然起身,热情相邀。
“谢掌柜也爱听?”
谢正亮哈哈一笑:“这话该我问吴掌柜,听人讲说自己的事迹,感受如何?”
感受就一个字:爽!
宋代的“说话”有四家:、说经、讲史、合生。其中数最为盛行,是勾栏里最受欢迎的演出节目之一,又可细分为说公案、说铁骑儿(发迹和武侠故事)、说参请(谈经说禅悟道故事)等。
明清的许多白话就取自宋代勾栏里的说话故事,四大名著中至少有三部的雏形诞生于此,名气稍逊一些的,像《说唐》《说岳》《七侠五义》《荡寇志》等,也莫不如此。
“南宋亡,杂剧消歇,说话遂不复行,然话本颇有存者,后人目染,仿以为书……遂俱以‘’为通名。”连这个名词也出自宋代勾栏。
除了作为白话的源头,宋代的家还为后世贡献了丰富的人物形象,如关公、杨家将、包青天、岳家军等,至于“无名氏”能否名列其中,就要看张铁嘴是否给力了。
鸣鼓开场!
张铁嘴今日讲的是无名氏应官家之邀入宫摆摊的故事,此事早已传遍京师,但知晓内情者寥寥。
经常讲故事的人都知道,半真半假最是唬人。
张铁嘴虽然做了改编和演绎,却并未夸张到脱离实际,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连谢正亮也频频相询:“真的假的?”
中间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谢正亮的随从突然急匆匆奔至其身旁耳语一阵。
自那以后,吴铭就发觉对方时不时窥看自己,只不过,他专注于听张铁嘴花式“吹捧”自己,并未多想。
“……今日首演于夜叉棚,幸得无名氏亲临捧场,足证张某所言,绝非杜撰,实有所本!其店位于朱雀门外麦秸巷中,诸位看官若存疑虑,不妨亲往一探,尝一味可解千惑!”
张铁嘴将醒木重重一拍,朗声道:“多谢诸位看官捧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在满场的喝彩声和催更声中,小厮捧着红绸托盘至前排讨赏。
吴铭随手赏了一贯,权作门票钱。
那小厮躬身致谢:“烦请吴掌柜移步戏房一叙,言有要事相商。”
要事?
吴铭顿生好奇,嘱咐何双双四人在外稍候,随其步入戏房。
除张铁嘴外,另有一人在场。
此人年约二十,面皮白净,眉目清秀,倒像个白面小生,然观其衣饰,应是杂剧伶人无疑。
张铁嘴居中引荐:“吴掌柜,这位是张某的同乡丁仙现,本为秀才,今入伶行。莫看他年少,已组建起自己的杂剧班子,实乃年轻伶人中的翘楚。”
“张兄谬赞,小可不过多承看客错爱,幸得微名罢了。”
丁仙现谦辞一句,随即向吴铭叉手一礼:“小可仰慕吴掌柜久矣,此前虽数次探访贵店,品味珍馐,同吴掌柜却始终缘悭一面。今日蒙张兄引荐,终遂此愿,实乃三生之幸!”
吴铭含笑应对,神色如常,心头却大喜过望。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正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宋代的读书风气之盛,远胜前朝。
然而科举是一座逼仄的独木桥,录取的人数极为有限。科场失意的文人为谋生计,常投身于表演艺术的内容创作,由此催生出民间通俗文艺的空前繁荣。
而勾栏瓦舍的兴盛,又反过来给一大批底层文人提供了实现自我价值的广阔舞台。
宋人将这些职业撰稿人称为“书会先生”。
他们读过书,具有一定的文学功底,长期混迹于勾栏瓦舍,对寻常百姓的生活与情感有着深刻的认知,加之仕途无望,故而写作时少有纲常礼教方面的顾忌,常在文案里夹带私货,讽刺时政。
丁仙现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是北宋最富盛名也最具传奇色彩的杂剧名家,从市井伶人一路干到教坊使,并执掌教坊数十载,尤擅借艺讽政,有“台官不如伶官”之称。
这些都是神宗朝以后的事,现在的他不过二十岁出头,尚在勾栏里摸爬滚打。
趁大师青涩,速速招徕!
不消吴铭开口,丁仙现已主动提出,欲将张铁嘴讲说的《无名氏传奇》改编为杂剧,本子早已写好,此刻便双手奉上:“请吴掌柜过目。”
吴铭恍然,原是为此而来。
高情商:紧跟时事。
低情商:蹭热度。
看来大师也不能免俗啊!
他接过本子大略扫了几眼,微微颔首:“我对杂剧知之甚少,也无意干涉创作,你照此演出便是。”
丁仙现喜不自禁,道谢不止,顺势邀请道:“此剧排演尚需时日,首演之际,愿请吴掌柜为座上宾!”
吴铭笑着应下:“若届时得暇,自当捧场!”
又闲话一阵,告辞而出。
五人离了夜叉棚,候在棚外的谢正亮立时迎至近前,面对五张诧异的面孔,他淡定问道:“诸位可是要回吴记川饭?”
吴铭点头称是。
“那便同路罢,我也许久不曾见过清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