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头瞥了李世民一眼。
“老话说的好,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一点儿都没错,规矩立在那里,大家心里就都有杆秤,知道底线在哪儿,否则一旦乱了套,便如同闯进了山林,成了弱肉强食,那才是祸患。”
“我是有些不太一样的本事,真要把你们一些规矩不当回事,甚至踩过去,的确不难。”
楚天青笑了笑。
“但那么做,除了图一时之快,惹一身麻烦,其他方面,并无意义。”
“我今天这么做,说白了,就是在告诉你们,我楚天青并非悲天悯人的圣贤,我记仇。该我的,我要拿回来,还要加倍,但也就到此为止。”
“我不会因为手里攥着点你们没有的东西,就真把自己当作能随意断人生死的神明,想杀便杀,想饶便饶,那不是本事,是病。”
“病久了,人也就废了,眼里再无轻重,心里再无敬畏,与只知撕咬的野兽无异。”
“我还想在这儿好好过日子,不愿变成那样。”
楚天青说完,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声响。
李世民静静听着,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凝重,渐渐变得复杂——意外、惊讶,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松弛。
他确实担心过。
担心楚天青会因绝对的力量而迷失。
漠视一切规则,视人命如草芥,视律法于无物,最终成为高悬于大唐之上,无人能制的利剑。
那样的存在,对任何秩序而言,皆是灾难。
可楚天青这番话,恰恰拂去了他心头的这层隐忧。
他不谈仁义道德,不论社稷苍生。
只讲规矩,谈敬畏,说值不值,说过日子。
目标不算高尚,但却格外真实。
一个懂得权衡,在意生活,且愿在某种程度上遵循规则的强者,远比一个自视为神,随心所欲的狂徒,更让人安心。
车厢内再次静下,气氛却已悄然不同。
那是一种紧绷的弦缓缓松弛后的宁静。
只是......李世民却另有隐忧。
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不停的捻着手指,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天青,侯君集......真的会造反吗?”
他没有看楚天青,目光仍落在窗外某个虚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绷紧的嘴唇还是泄露出了心中的波澜。
毕竟侯君集不同旁人。
那是随他起于晋阳、征战四方的老部下,玄武门之变时率兵死守永安门,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臣。
这样的人若生异心,伤的不仅是朝廷根基,更是他李世民肺腑之间的旧谊与信任。
听到这话,楚天青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反问道。
“你觉得呢?以你对侯君集的了解,他会不会造反?”
李世民默然片刻。
他靠向椅背,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在审视记忆中的那个侯君集——骁勇、贪功、骄横,但对自己。
大抵还是敬畏顺从的。
“朕......”
李世民缓缓开口,语气透着不确定。
“朕不知。”
“理智而言,侯君集虽跋扈,但对朕......大体仍算忠心,他本人也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非执鼎之材。造反?对他来说风险太大,成事之机渺茫,朕也想不出他有非反不可的理由。”
“呵呵。”
楚天青轻笑一声。
“他是当不了皇帝,但......他可以扶别人上位。”
别人?
李世民目光一凝。
这个别人是谁?
宗室亲王?
汉王元昌?
不。
他暗自摇头。
从龙之功,也要看那条“龙”有没有腾飞之相。
扶植藩王对抗如日中天的大唐,胜算微乎其微,侯君集这般精明骄横之人,怎么会行此险招?
那么,剩下的可能,便只指向一个方向——他自己的儿子们,大唐的皇子。
这念头让他心头一凛,下意识的就想到当年的玄武门之变。
那黏稠猩红的血,仿佛隔着岁月再度漫过鼻腔。
那是他一生的梦魇,是权势之巅下埋着的森森白骨,也是他心底最不可触碰的逆鳞。
他励精图治,想做千古明君,其中未必没有一份想要洗刷、想要超越、想要证明“彼时可也,此时不可再”的执念。
他更曾无数次对着稚子幼女柔软的睡颜发誓。
绝不让那般同室操戈、血染宫闱的惨剧,在自己儿女身上重演。
可如今,楚天青轻飘飘一句“扶别人上位”,顿时揪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侯君集所图“从龙之功”,那这条“龙”,会是谁?
承乾?
青雀?
还是雉奴?
或是其他哪个还未出生的皇子?
他忍不住闭上眼,无论哪一个,都让他如坠冰窟。
他李世民,纵横半生,识人无数,此刻面对自己这群年幼的骨肉,竟第一次感到一种近乎盲目的无措。
他无法从这些稚嫩脸庞上,分辨出谁会在未来滋长足以吞噬一切的野心,或是拥有让侯君集这等人物孤注一掷的魔力。
李世民只感觉胸口压了一块儿大石头,让他喘不过气,少顷缓缓转头,目光紧紧锁住楚天青。
“他......是谁?”
楚天青握着方向盘的手依旧平稳,望着前方的官道,轻轻吸了口气。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为什么非要知道呢?”
不等李世民回应,他继续道。
“知道了具体是谁,然后呢?你能做什么?”
“在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未做,甚至可能永远不会那么做的时候,就因他未来或许会卷入一场谋逆,而去防备、疏远,甚至......处置他吗?”
“那孩子此刻,或许只是你眼中一个聪慧伶俐、或活泼单纯的稚子,你知道了名字,这份父子之情,还能一如往常吗?”
“你看他的每一眼,是否会带上审视与猜忌?他日后的每一次出色,在你看来,是欣慰,还是更深的警惕?”
“他若平庸,你又是否会疑心他藏拙?”
“过早地将他与一桩尚未发生的滔天罪业捆绑,烙在你心中,也烙在那孩子未来的命途上.......这不公平,也不明智。人心易被暗示与预期牵引,这份知晓,对你、对他、对你们父子之间,乃至对大唐将来,未必是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