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结婚,没经验。
不懂得兑水和浅口,潘子敬酒敬醉了。
午席后他就躺进了屋。
潘子父母,也就是李追远的伯父伯母,不仅张罗着亲戚们打牌,自己也下场了。
新娘子端着盆去屋里帮潘子擦脸,丈母娘和丈人也跟进屋搭把手伺候一下喝醉的女婿。
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可架不住它充斥着整个生活。
女方家就住在兴仁镇机械厂隔壁,潘子在厂里上下班住女方家最方便,可以省去早晚从石南镇往返的麻烦。
加之兴仁镇离市区更近,各项设施条件也比石南镇要好,以后有了孩子留兴仁镇上上学更妥帖。
所以,女方家长辈除了一开始在相亲接触时慎重了点外,等俩年轻人接触确立关系后,就各种体贴温暖,商讨结婚时也没提什么条件,丁点为难人的意思都没有。
伯父伯母还很得意,跟人说自家儿子有能为。
李三江就在家里饭桌上笑话这俩家伙是蠢驴爱叫。
人家不声不响地就把这半子收进家里当全子了,既照顾了面子又拿了里子。
事实是,潘子每次回来,都是先直奔打小给自己带大的爷爷奶奶家,厂里发的东西和自己发工资后的买的礼品也都是先可着李维汉崔桂英这边送。
对他自个儿亲爹妈那边,也就保持个基本礼貌,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和亲昵是不搭嘎。
潘子也晓得自己爹妈的尿性,真把媳妇儿带回来长期住家里,那就等着家里头天天干架吧。
午席菜很丰盛。
以往,村子里想有这种档次的席面,还得是大胡子家死老娘时。
从这里也能看出这几年的发展变化,村里年轻一代很少有在家全职务农的了,基本都会选择进厂,就算厂子离家再远,那也是自行车能蹬到的距离。
本地人生活在其中,察觉不到区别,本地农村的小孩也把父母早上上班离家、晚上下班回家当成正常,很难体会到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见到背着大包小包归家父母的心情。
当然,事无绝对,也并非没有留守儿童,李追远都可以算一个。
吃席时惯例,桌上剩余的大瓶饮料,会被这一桌上的孩子承包,带回家。
本来,这一桌的饮料应该是由笨笨承接。
但笨笨家里有个生活上十分严厉的死倒妈妈。
最后,本桌上剩余的小半瓶饮料,被阿璃抱在怀里。
田野,阳光,小河,抱着大饮料瓶跟着自己走的女孩,构成了一幅温馨美好的画面。
没急着回家,而是寻了一处草垛,与阿璃并肩往上面一躺。
被太阳晒熟的干草,如灵药,散发着令人心静平和的清香。
手头上接下来有很多事儿要做,比如给伙伴们开补习班,比如去龙王家祖宅,比如去琼崖,再远一点的,还有下一浪。
可这时候,李追远决定暂时先放下,再急也不急于这半天,他想和女孩在这里躺躺,晒晒太阳。
少年现在体会到了以前上高中时,谭文彬说的那句话:
“期末考试前一晚的漫画书,最好看!”
大胡子家。
屋里人都去吃席了。
就连老田头也去了,不过他没跟李追远他们坐一桌,而是跟刘金霞坐一桌,还帮忙占了位,等李菊香去接翠翠放学回来后可及时入座,吃上头批,不耽搁下午孩子上学。
按理说,家里没人时,萧莺莺不用做饭,她毕竟不是人。
可按照少年的吩咐,她还是做了较为丰盛的一顿,摆在供桌上。
走开忙活一阵,再回来,酒坛里的酒变成了水,而供桌上的菜和饭,则都消失不见。
桃林深处。
花姐给罗晓宇夹菜,罗晓宇一边扒拉着饭菜,一边盯着眼前破损棋盘上摆好的阵图。
桃花香、阵法香、饭菜香,香得他的脸,和四周环境一样红润。
这里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天堂。
不用在门派里故意藏拙,忍受同辈与长辈的鄙夷轻慢;不用在江上,纠结于青春的不甘与憋闷;他在这儿,找到了真正的自由舒展。
苏洛提着篮子走了过来。
一日三餐,上供的是萧莺莺,提过来的,是苏洛。
他在这儿放了一壶桃花酿。
等苏洛走后,罗晓宇端起酒壶,犹豫着要不要喝。
喝了酒,容易耽搁下午的布阵。
可这酒,竟犯罪般的香。
“前辈准许我在这桃林里一直待下去的。”
罗晓宇拿起杯子,自斟自饮。
他酒量本就差,这酒后劲更是足,连可以开域排酒的陈曦鸢都会喝醉,更甭提他一个体质普通的阵法师了。
“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
罗晓宇靠在一棵桃树下,醉意上头,傻笑着。
远处水潭边,清安也在喝酒,借着罗晓宇的笑声当下酒菜。
傻狍子就是傻狍子。
当年,他们就是一群傻狍子。
清安对谭文彬润生他们没代入感,因为他们都是靠少年规划提升起来的。
当年的魏正道可不会干这种事。
因为魏正道没有短板,就算遇到打不过的对手比如陈云海那种的,那也只不过是缺一点点时间去抹平。
退一万步说,陈云海这种极端个例,也只是那会儿单挑时打不过,想弄死他……其实也很简单。
李追远曾尝试代入过魏正道当年找清安这些人拜自己的心态,总结出来,就是——集邮。
以魏正道的天赋和能力,他单人走江绝对没问题,那找一群伙伴围着自己,就不是为了解决现实难题,而是单纯为了追求好看、养眼。
让同时代,一批拥有龙王绝对竞争力的天骄,拜自己为龙王,称自己为头儿,足以充填魏正道心底的某种恶趣味。
他们这帮人在一起时,是没有生存压力的,也没有绩效压力,又都被头儿折服,早早地没了野心,所以他们的走江踏浪,就真成了江上春游。
一伙人潇潇洒洒,停歇下来,要么吟诗作画,要么抚琴高歌,所谓风流,不外如是了。
故而,那一代的江湖,龙王悄无声息,却又格外干净,不仅仅是因为魏正道那独特的处理邪祟方式。
就像此时的润生,吃过好东西后,次一点的,吃得就没意思了,也无法再得到提升。
那么魏正道,除了一些不容易杀死也懒得相信后人智慧的邪祟,会吃进胃里帮正道消化,他也不会跟个饕餮一样,满江湖的到处找歪瓜裂枣吃。
真正造成那一代江湖“断层”奇景的本质原因,是因为那一代江湖到最后,出了不止一位“龙王”。
这伙龙王,徒有其实,却无其名。
因此,那一代江湖也未闻过龙王令。
但有乱象、邪祸将出,其它时期的龙王,需要调令江湖协助自己镇压,而他们之间则可以……互相通知。
清安这一张张脸,一尊尊邪祟,就是他们那伙人,镇压一代江湖的产物。
苏洛在小桌旁坐下,帮清安斟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拿在手里。
他发现了,不仅那位进桃林,三言两语的就能让清安高兴,那位随便丢进来的人,也能让清安情绪变好。
苏洛相信,清安也知道这一点,晓得那位就是在哄他,但清安就是喜欢这种感觉,也渴望重温这种感觉。
桃林外,吃过午席的笨笨,又被孙道长抱回到桃林外小课桌前,继续教导。
对这孙女婿,孙道长简直就是爱不释手,若不是知道那位死倒代表桃林的意志,他真的会连晚上带着一起睡觉的工作也抢过来。
反正,孩子爹妈夜夜忙着生二胎,也没功夫带孩子。
可惜了,这儿终究是龙王门庭的势力范围。
他能在这儿得到教导孙女婿的机会,也是靠埋坑浸潭、历经万苦换来的,能留在这儿已实属不易,不能再行造次。
要不然,他真想让家里人把小孙女给送来,让俩孩子一起上课,凑出个青梅竹马。
笨笨拿着毛笔,将图上几个圈的位置画好,又连成线。
孙道长扫了一眼,喜上眉梢:“好,很好,你可以和狗子玩半小时。”
笨笨开心地呼唤来小黑,翻身上狗,冲入桃林,策狗狂奔。
他是不怕桃林下这位的,他只知道,这里的桃花只会对他温柔。
看着在自己面前,开开心心窜过来窜过去的孩子。
清安抿了口酒,对苏洛道:
“以后上午,让那道士教,下午反正林子里那位半醉着,把孩子丢给他去教,晚上再送回屋里看画。
告诉她,就说我说的,别什么一周三次两次的了,每晚都给我把画展开。”
“是。”
上午教基础,下午教进阶,晚上补专业课。
“砰。”
笨笨从小黑身上摔下来,一屁股坐地上,瞪着眼,张着嘴,天塌了。
……
李追远在草垛子里,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
醒来时,阿璃扭开怀里的饮料瓶,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少年喝了一口。
然后,女孩将盖子再拧回去。
大大的饮料瓶里,饮料只剩下浅浅一层,但她还是不舍得丢,得带回去收藏。
“小远,你们在这里呀!”
说话的是英子。
上了大学后的英子,和当初在村里时不一样了,不是爱打扮会打扮了,她衣着依旧很朴素,但那种自信洋溢的气质却被激发了出来。
“英子姐。”
英子走过来,也在草垛边坐下,与李追远聊了会儿天。
老李家在村里是被公认的有读书基因,但只有老李家人自己清楚,这基因全在李兰和她儿子身上,老李家其他人读书,那是一个比一个难。
英子是读得废寝忘食,让崔桂英看着都心疼,又有李追远补课,最后还是靠着赵毅的“兴奋剂”解决了心态问题,以考完后大病一场为代价,才终于勉强考上了所普通师范。
聊着聊着,英子撩起头发,装作不经意间,又问起了赵毅。
这次是潘子结婚,她才从学校回来,之前暑假也不在家久待,而是忙着做兼职,她只听村里人说,赵家杂技团经常会回村。
少女时期的心动,似一抹泉,纵知无法所得,也会深埋于心,时尝清甜。
李追远跟英子说,赵毅现在家庭上和俩老婆过得很好,事业上也风生水起,经常带着自己杂技团去大城市演出,而且上的还是大剧场,捧场的名流很多。
英子:“真好,我就知道,他肯定能出人头地的。”
吃过晚席后,宾客散场。
阿璃又收获了一个大饮料瓶,李追远帮她捧起一个。
李三江喝了点酒,领着俩孩子回家。
点了根烟,瞅了瞅四周没人,李三江笑呵呵地道:
“哈哈,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今儿个潘子就结婚了,但这小子去镇上看黄片被从派出所领回来,就像是在昨天。”
走着走着,李三江故意停下来,让俩孩子走前面去,他跟在后头走。
看着前头俩孩子的身影,李三江这烟嘬得,越来越有滋味。
回到家,阿璃进了东屋。
柳玉梅笑吟吟地给孙女梳洗。
想当初,阿璃只会坐在屋里、脚踩着门槛,一坐一整天,现在自己孙女都能跟着一起出去吃席了。
看着镜子里的孙女,她觉得,以后肯定有一天,她能听到孙女开口说话,喊自己一声“奶奶”。
虽然她觉得,孙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大概率不会是对自己说,但无所谓,她不吃这个醋。
阿璃将红包取出来,递给了柳玉梅。
柳玉梅将红包拆开,钱夹着钱,有两笔,代表两伙人放一起的,一笔是小远爷爷奶奶给的第一次登门的钱,另一笔是潘子给的。
“阿璃,这钱奶奶给你记上,以后得要还礼的。”
阿璃点了点头。
柳玉梅找出个镶着龙纹金边的礼簿,将红包和里面并不算多的钱,都摆在了供桌上,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记录这份人情。
写完后,她端起来吹了吹,还特意向供桌上的诸牌位扬了扬:
“喂,你们也别闲着,帮忙检查检查。”
不知不觉,这日子过得是越来越有奔头了。
以前柳玉梅想的是如何把这个家,尽可能维系下去,败就败了吧,只求一个败得体面。
现在,等哪天她走了,到了下面,她不仅要继续掐着秦老狗的耳朵尽情数落他欺负他,就算是列祖列宗,也得在姑奶奶面前赔起笑脸!
门外,传来谭文彬的声音:
“老太太,穆家人明儿天亮时就到。”
“我知道了。”
“招待穆家人,得用什么礼数。”
穆家人历史上与龙王柳关系不一般,这种近似于家臣的关系,肯定不能用对待冯雄林与罗晓宇的方式。
因为冯雄林和罗晓宇是小远哥收服他们个人,与他们背后的家族门派无关,而穆家人,代表着整个穆家村。
“这不用你操心,她们自己知道。”
“好的,老太太。我今晚在席上打包了些螃蟹,都是没被碰过的,您要不要吃点?”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随后传来声音:
“拿进来吧。”
屋门被推开,谭文彬手里不仅拿着螃蟹,还有醋碟,里面还放了姜丝。
也不用老太太吩咐,他就自作主张,将这些摆在了供桌上,又给老太太倒了杯黄酒,他晓得今晚老太太肯定有兴致和祖宗们好好唠唠、显摆显摆。
司仪作为工作人员,最后是和自家人一起吃的,他没收钱,就被李维汉那边塞了很多吃的带回来。
谭文彬:“老太太,蟹八件要不?”
柳玉梅白了谭文彬一眼。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可以喊我的。”
谭文彬:“这怪我,是我思虑不周,您放心,再有这样的事,我帮您安排,让您那帮老姊妹和您同一桌。”
其实,秦叔和刘姨都喊了,老太太当时就在坝子上坐着喝茶,怎么可能没听到?
无非是老太太懒得去凑这种热闹。
看了看供桌上摆放着的礼簿,谭文彬也晓得了老太太想法变化的原因。
就和对待穆家一样,以前门庭衰落时,老太太自行遣散两家外门所有势力,就是不想在自己弱势时去考验什么人情。
现在底气起来了,人情方面,她也愿意去接触了,这时候的人情,会更显逼真。
柳玉梅:“告诉小远,明儿不用早起。”
谭文彬:“您来接待?”
柳玉梅摘下一只蟹腿,点点头:
“嗯,我来。”
……
前江后滩。
明明过了这江就是南通,但自己奶奶却在这时要求停下来。
奶奶说,晚上登门不符礼数,在这儿歇脚到明早,天亮了再去。
对此,穆秋颖也不好有什么意见,要不是她错判了口音,带着自己奶奶先去了福州,也不用白兜这一大圈。
三人在江边一处无人的渔民房里,暂时歇脚。
除了自己与奶奶穆雪慈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的小婶婶,林青青。
小叔是奶奶最小的儿子,也是穆家村上一代天赋最佳者,却被奶奶强压着,不准他点灯。
小叔不敢忤逆奶奶,没有擅自点灯,却也因此与奶奶产生了极大嫌隙,后来离开穆家村,一个人在外十几年。
等再回村时,小叔带回来一个女人,林青青。
小叔在祠堂里自行跪罚忏悔,母子俩冰释前嫌,对这位小婶婶,奶奶也很是疼爱,平日里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哪怕是这次来南通拜见柳老夫人,奶奶也是将林青青带着一起过来,说让她给柳老夫人磕个头。
穆秋颖不太理解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再疼爱这小儿媳,此举也着实有些太过了。
可她仍旧是没资格对此发表意见,因为要论过,自己奶奶准许自己点灯,才叫真的过。
穆家与龙王柳史上休戚与共,几代穆家先人,都成了柳家龙王的追随者。
当然可以说,想请示时,联络不到那位柳家老夫人,但这并不是理由。
因为这种“请示”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背离。
你敢点灯争龙,就意味着你觉得自己可以无视来自柳家人在江上的压力,你觉得你有胜算,你想试一试。
这和穆家村的独立人格无关,因为历史上,穆家村受龙王柳的护持庇护、资源给予,穆家村每一代优秀子弟,都能有资格选送至柳家祖宅,和柳家子弟一同接受培养。
被包养的,就别谈什么独立人格。
所以,穆秋颖知道,奶奶这次与自己来这里,不是拜访柳老夫人的,而是代表穆家村,向柳老夫人请罪的。
她穆秋颖,就是这罪魁祸首。
林青青在外面做饭,穆秋颖打了盆热水,端进屋,给坐在椅子上的奶奶脱去鞋子,服侍她按摩泡脚。
穆雪慈笑道:“太久不出门了,一下子赶这么长的路,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穆秋颖:“奶奶,这都怪我。”
穆雪慈:“你也是个憨的,听口音你也不听正主的。”
穆秋颖:“可是那位的普通话……很标准。”
穆雪慈:“罢了罢了,这都是运数,也挺好的,肯定不止就见你的,应该还有其他人会被召见,咱们晚点到也好,能有更多时间充分地接受处置。”
穆秋颖:“奶奶,您觉得柳老夫人,会有多生气?”
穆雪慈叹了口气,目露追忆:“大小姐不会生气的,外人都说大小姐不讲道理,可事实上,大小姐又最讲道理。
当年,大小姐决定嫁给秦少爷,放弃点灯,她还劝过我,希望我自行点灯,别耽搁了这一身天赋和自幼到大的的苦修,她可以将家里给她准备走江的资源,分割于我。
大小姐还拍着我的手说,她会跟秦少爷暗示,让秦少爷在江面上遇到我,给点照拂。”
“可奶奶您还是没有点灯。”
“因为奶奶怕啊。”穆雪慈弯下腰,给自己孙女撩开头发,“你是怎么怕那位的,我就是怎么怕当年的大小姐……更怕当年的秦少爷。”
穆雪慈记得,当年秦少爷追求大小姐时,大小姐不愿意见,她呢,就帮忙阻拦。
她精心布置下了琴音气象大阵,结果那秦少爷,就这么跟没事儿人一样,闲庭信步般穿过自己的所有布置,走到自己跟前,将一枚玉佩塞给自己,并温言细语地向自己询问大小姐是不是在里面的别苑里。
大小姐若点灯,她有信心辅佐大小姐去和这位秦少爷争一争,可既然大小姐不点灯……一想到点灯后就要在江上独自面对秦少爷,她是真没丁点勇气。
没了这份心比天高的意气,这灯,哪里还用去点?
穆雪慈看着自己的孙女,柔声道:“你不用担心,大小姐不会怪你的,大小姐最念旧情了。再说了,你的表现也没什么偏差,在江上也做了你认为该做的。”
穆秋颖:“其实一开始,是心有不甘的,到最后,理解先祖们,也理解奶奶您了。”
穆雪慈:“没什么不好的,每一代龙王就这么一个,难道争不成龙王,日子就不过了?”
穆秋颖:“我懂了,奶奶。”
林青青端着饭菜进来:“母亲,吃饭了。”
穆雪慈:“好,吃饭,记得明早起来,把精神点的衣裳穿上,体体面面的去见大小姐。”
林青青:“好的,母亲,您这一路上都吩咐好几遍了。”
穆雪慈:“呵呵,要见大小姐了,我是既激动又开心,生怕出了纰漏。那面镜子,摆着,待会儿吃完饭了,你给我好好梳一梳头发。罢了罢了,免得早上手忙脚乱,你待会儿就帮我梳妆好,衣服换好吧。”
林青青:“那母亲您今晚怎么睡?”
穆雪慈:“哪里还能睡得着,不睡了。”
林青青:“这怎么行,您身体本就不好了。”
穆雪慈:“青青,你不听我的,我晚饭也不吃了。”
林青青只得将那面梳妆镜摆起来,对老人劝说道:
“好的好的,听您的,您先吃饭,吃了饭我再给您梳妆换衣。”
穆雪慈开心地笑了。
穆秋颖端起盆,走到外面,将洗脚水倒掉。
江岸上,天冷风大,一想到明天就要再见到那位,她觉得心里更颤了。
“嗡!”
穆秋颖一个快速侧身,躲过了一记可怕的无形风刃。
“奶奶,敌袭!”
“哗啦啦!”
四周的石子飘浮而起,集体向着穆秋颖打去。
每一颗石子都蕴含可怕力道,穆秋颖将它躲过去后,后方都会砸出一个深坑。
刺客很强!
穆秋颖连续闪转腾挪,掌心一挥,靠在院墙处的古琴飞至其面前,琴布崩散,她指尖抚琴而攻。
虽仍未具体确认刺客的位置,但她已将音浪向四周散开进行排查。
可就在这时,上方出现了一团黑色的浓雾,向下迅猛垂落。
穆秋颖没有惊慌,提弦上拉:“天罗!”
音浪昂扬,疯狂绞杀。
下方,地面开始凹陷。
穆秋颖单手覆于琴弦,向下一震:“地网!”
音浪低沉,如水银泻地,向下渗入。
她敢一人点灯行走江湖,自然就有单独应对各种意外情况的能力。
然而,这两次反击之势,却都打了个空,刺客经验丰富,像是已看穿她的招式。
身后,传来微弱气机,被琴声感应。
穆秋颖单手顺滑,自古琴中抽出一把匕首,身形如蛟,转身劈砍而去。
“啪!”
再次劈了个空。
不好!
连续三次招式被对方看破,让穆秋颖心中生起极大危机。
她每一招都竭尽全力,试图毙杀对方,好去接应屋里的奶奶,因此三招之后,她明显陷入了短暂的换气乏力。
就在这一刻,浓郁强烈的杀机自正前方袭来。
穆秋颖人来不及回头,可琴声立即高亢,琴弦更是全都纷飞而起,要将对方阻拦。
只是,对方出手无比坚决,仿佛先前的所有虚招都是前奏,只为这一次的一锤定音。
“砰!”
琴弦被弹开,琴声被压制。
穆秋颖能感受出来,刺客的绝对实力并不比自己高多少,自己就是输在不够对方老练。
但凡再给她一次机会,有这次经历后,与这刺客再战一场,她都觉得自己不会输。
如果……有这个机会的话。
“噗!”
刺客冰冷的手,洞穿了自己胸膛,掐向自己心脏。
穆秋颖双目一寒,四周散乱的琴弦迅速入体,想要将自己身躯作为下一轮战场,对刺客进行反制。
刺客那边似有慌乱,但他反应极快,在自己体内的那只手马上握拳,一震。
穆秋颖只觉全身经脉因此被剧烈震荡,这伤害,可比单纯的外伤要严重多了。
而刺客的手并未贪功,一震之后立即收拳而出。
一根根琴弦没入穆秋颖身体,将她包裹庇护。
“噗通!”
穆秋颖摔倒在了地上。
筋脉受震,让她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代表刺客的那道黑影,冲入奶奶与小婶婶所在的屋里。
该死……到底是谁……竟敢在此时在这里……对自己下手……
身为点灯者,穆秋颖清楚自己身上的因果有多重,可对方居然连这个都不在乎。
不,对方似乎是在乎的,因为对方没顺势彻底要了自己的命。
但这可能是因为自己被琴弦庇护,对方懒得再花费功夫,且对方真正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奶奶。
穆秋颖咬着牙,让琴弦在自己体内继续穿梭,由一根根琴弦来暂时代替自己受损的经脉,这是一种无比可怕的痛苦,但穆秋颖此时是全然顾不得了。
她终于得以重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屋里走去。
一进屋,穆秋颖目眦欲裂。
她看见坐在椅子上的奶奶,全身焦黑,身体上仍有残余的雷蛇窜动。
可奶奶却毫无反应,显然是……死了。
而在奶奶身侧,黑影消散,显露出了林青青的身影,她手里拿着一条,泛着雷光的鞭子。
那鞭子很小,是她一直用来绑头发的头绳。
自己以前曾觉得好看,询问过她,她还对自己抱歉,说这是她早逝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不能送人。
后来,她亲手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漂亮头绳,送给自己。
原来,她母亲的遗物,是一条雷鞭。
纯正雷法,紫阳正刚。
穆秋颖:“你是,令家人?”
林青青……令青青。
自己小叔娶回来的女人,竟然是龙王令家的人。
林青青目光冷冽,看着穆秋颖。
穆秋颖:“你为什么要杀我奶奶,她明明对你这么好!”
琴声浩荡,化作音律,向林青青蜂拥而去。
穆秋颖周身鲜血飞溅,她这是拿自己的身体,当琴弹奏。
林青青甩动手中雷鞭进行格挡,她看了看四周,没有继续停留,而是一个闪身,从窗户处翻越而出。
“你给我,回来!”
穆秋颖打算去追,但她现在虽然攻击手段更加强劲,可因琴弦入体,导致她身法上压根无法施展,只能缓步而行。
若是将琴弦剥离出去,她经脉受的伤又将让自己陷入瘫痪麻痹。
她好后悔,先前进屋前,自己就该以琴律,将整个屋子包裹,做好让整个屋子一同湮灭的准备。
可在进屋之前,她没想到或者根本不敢想,自己奶奶竟然已经死了。
这是在岸上,不是在江上,她缺乏了那一份狠辣果决。
穆秋颖走到椅子旁,看着这具焦黑的尸体。
当下的她,连眼皮都受琴弦僵硬控制,无法做出哭泣的表情,满腔悲愤只能化作一声哀嚎:
“奶奶!”
……
后半夜,南通下起了雨。
小雨。
以老辈子的说法,这雨,就代表着冬日的到来,人们在生产生活中,也渐渐将“年底”这个词挂在嘴边。
天边泛起鱼腹白,张礼擦拭着自己的凉亭。
这活儿,只能这个点干,再过会儿等天再亮些,早起出门上班的人就多了,要是让他们看见拖把自个儿在天上飞,容易把人吓得把自行车骑进沟里去。
张礼很喜欢现在的这个工作,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从地府里一个小小鬼差,一跃至少君的门房,这真是掰着手指都不晓得自己到底升了多少级。
而且,少君还是两家龙王门庭的家主。
古往今来,又有哪座龙王门庭的门房,是让一个小鬼担任的?
他很满意,也很知足。
嗯?来客了。
张礼把拖把藏起来,正经站好。
村道外的马路南端,出现了一道身影。
一个女人,背着一个用被褥裹起来的老奶奶,一步一步,向这里走来,乍眼一瞧,像是背着老人去医院看病的架势。
可女人周围,有一层无形屏障,将雨水格挡开去,不让一滴水汽浸到背上的老奶奶。
张礼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就手持一把黑色的油纸伞,飘出亭子。
“可是穆秋颖大人,小门在此恭候多……”
张礼手中的油纸伞被削去一半,还好他停步快,要不然自己这小魂板儿进去,也是被顷刻切割的结局。
穆秋颖抬起头,看了看张礼,又看了看东侧的村舍田野。
她跪了下来,道:
“劳烦通禀,穆秋颖携奶奶穆雪慈,登门请罪。”
女人跪下来时,身上被褥里的老奶奶面容呈现。
张礼瞪大鬼眼,这一片焦黑,分明是死得不能再死。
他意识到,出事了。
“穆秋颖大人请稍候,我这就去通禀。”
转身,又挪回,张礼围绕着穆秋颖转了一圈,怕待会儿有人进出村道口看见,他施加了一个简单的障眼法。
随后,他立刻向李三江家飘去。
谭文彬今儿起得早,刚刷好牙。
看见张礼飘过来,就主动走上前。
听到张礼的汇报后,谭文彬先将棺材里还在睡觉的润生与林书友喊起,再跑楼上,叫醒了小远哥,最后再来到东屋,敲门。
“进。”
屋门推开。
柳玉梅坐在正屋,一身华服。
“老太太,穆家人来了,穆秋颖背着她奶奶的遗体。”
听到这声汇报,柳玉梅目光先是一厉,随即闭上眼。
她没有因穆雪慈的死而发怒,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唉……”
柳玉梅摆了摆手:“劳烦家主处理吧。”
谭文彬把门关上。
屋子里,柳玉梅睁眼,看向供桌上的一众牌位,面露无奈的笑容:
“人情呐,人心呐。”
……
谭文彬撑着伞,与小远哥并排走在村道上,后面跟着的是润生。
林书友在家,忙着擦拭腾出他的那口棺材。
因为谭文彬的棺材有烟味,润生的棺材有香味,唯有阿友的棺材最干净无异味。
李追远:“彬彬哥,老太太是什么反应?”
谭文彬仔细描述。
听完后,李追远开口道:
“老太太,这会儿应该很伤心吧。”
村道口。
穆秋颖仍旧跪在那儿。
当李追远和谭文彬走过来时,她缓缓抬起头,再次将先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前辈,穆秋颖携奶奶穆雪慈,登门请罪。”
本来是拜访,实则是请罪,现在,是想请求做主,帮忙复仇。
李追远走到穆秋颖身边,揭开被褥一角,看了一眼穆雪慈如今的状况,道:
“先起来吧,让老人家躺得舒服点。”
穆秋颖站起身,背着自己奶奶,一瘸一拐地跟着进村。
她身上有伤,而且皮肤处可见一根根破出的琴弦。
谭文彬示意由润生来帮忙背,但被穆秋颖感谢之后拒绝了。
来到家里。
秦叔没有下地,站在坝子上。
刘姨没急着做早饭,而是准备好了香烛供品。
穆秋颖:“穆秋颖,见过秦大人,见过柳大人。”
秦叔和刘姨点头回应,没有说话。
阿璃出来了,正在厅屋里。
东屋平房的门,一直紧闭。
穆雪慈的遗体,被安置进了林书友的棺材里,香烛供品摆在棺首位置。
太爷昨晚喜宴上喝了不少酒,今儿个估计得睡到大中午。
李追远站在棺材边,检查了一下老人遗体,道:
“很纯正的雷法。”
穆秋颖:“是令家。”
她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李追远讲述。
李追远全程耐心地听完了。
讲完后,穆秋颖将一面镜子,递送上来:
“前辈,这是我奶奶的梳妆镜,是当年柳大小……柳老夫人送给她的器物,奶奶一直都用它来梳妆。”
李追远接过镜子,指间摸了摸,就发现镜内有乾坤。
柳奶奶对身边人一向大方,不过,就算她吝啬,送出去的东西,也不会是凡品。
李追远:“这镜内有阵法,可留影,你看过么?”
穆秋颖:“我看过,里面清晰记录着,我奶奶被害死的全过程。”
李追远指尖轻弹,镜子里出现了画面。
这镜子,可留影,却无法留声。
画面中,是一间昏暗的屋子,应该是昨晚穆秋颖一行人借宿的渔屋。
老婆婆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个汤碗,应该是刚喝过里面的汤。
此时,老婆婆身体抽搐,嘴角溢出白沫,另一只手抓着身旁的中年妇人,满脸不敢置信,正在对其发出质问。
妇人被握着手,面色很难看。
老婆婆捏碎了手中的汤碗,震怒之下,掌心掐印,欲要拍向妇人。
妇人一只手被钳制,另一只手取下头绳一甩,化作一道雷鞭,抽打在老婆婆身上。
雷霆入体,老婆婆身上电蛇乱窜,一片焦黑,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然后,画面中出现了穆秋颖跌跌撞撞走进来的画面,穆秋颖先对妇人发出咆哮,再对妇人出手,妇人以雷鞭抵御后,破窗离开。
虽无声,可整件事,被记录得清清楚楚。
这里最无法洗脱的一点,就是穆秋颖小婶婶那令家人的身份。
从她使用雷法的熟练度,以及头绳化作的雷鞭,足可见她在令家的身份,绝不会太低,不可能是令家外门,至少是标准的令家自己人。
这种身份,是无法瞒得住的,只要用心,绝对能查出来她具体存在过的痕迹,令家想赖都赖不掉。
李追远把镜子,递给谭文彬,让谭文彬带着林书友与润生一起观看。
少年自己则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来。
穆秋颖跪在棺材旁,看着自己躺在里面的奶奶。
那边观看完后,润生挠挠头,没说什么。
谭文彬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林书友开口道:“令家人,居然敢这么狂妄?”
知道穆雪慈带着孙女来拜谒,是为了让穆家村重新归附于龙王柳,再续历史上的家臣关系,所以令家人提前动手,将老婆婆给杀了。
这不仅杀的是穆家人,更是在狠狠地打龙王柳的脸。
林书友:“要是老婆婆没在意识到自己中毒后,偷偷将这镜子开启记录,这件事是不是还能推到咱们头上?”
龙王柳确实是有动机做这种事,曾经的家臣,擅自点灯,已然犯了大忌,处于复兴阶段的龙王柳,开始着手惩戒这些背离者。
宣扬开去,很容易让江湖上两家龙王门庭昔日旧情势力,离心离德。
如果主动上门请罪,都得被你杀戮处死,那还不如……彻底反了你。
林书友说的很对,没这面镜子记录,逻辑自然就会这般发展。
从阿友身上,能看出整个江湖对这件事的看法。
李追远目光看向穆秋颖,她不仅身受重伤,心神更是严重受创,胸腔更是被复仇的怒火填充。
相较而言,被欺负上门的少年,这次却显得很平静。
因为他看到的,不仅是镜子画面里的东西,还有来自穆秋颖的第一视角陈述。
镜子画面的开始,是老婆婆在喝汤。
如林书友所说,是老婆婆察觉自己喝下去的汤里有毒,才开启的镜子记录,确实说得通。
可这未免太巧了,这面镜子恰好就摆在那儿,正好能照射到老婆婆与自己的小儿媳。
但凡这面镜子没有被拿出来,或者摆放的角度再偏一点,就记录不到这画面了。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令家人这场阴谋百密一疏,真相告白于天下。
李追远不太信这种天意。
并且,只看这镜子画面记录的话,是不知晓在这一幕发生之前,外面的穆秋颖正与刺客爆发战斗。
老婆婆,对外面的战斗,浑然不知,还在这里喝着儿媳妇亲手做的汤。
这当然也可以解释,比如提前布置了隔绝动静的阵法。
穆秋颖是亲眼目睹刺客黑影在击倒自己后进屋的,后来再交手时,只有林青青。
也就是说,林青青是先去外面,将穆秋颖击倒,再立刻进屋,给自己婆婆侍奉喝汤。
画面开始,一直到老婆婆中毒后再被雷鞭杀死,这段时间,恰好是穆秋颖以琴弦代替经脉,强行起身,跌跌撞撞走进屋的过程。
晚这么一点,穆秋颖就无法看见自己小婶婶手持雷鞭的一幕了。
林青青是不知道画面被记录下来的,正常来说,她可以不暴露自己,杀了自己婆婆后,给自己来几下装作重伤,再指一指窗户,说刺客杀了人后,就从窗户逃走了,这怎么样都比自己身份被彻底揭开要好太多。
至于说,林青青拥有击败穆秋颖的实力,最后却选择逃跑,一可能是不想背负擅杀走江者的因果,二是怕和暴怒状态下的穆秋颖换命,三也能解释成这里毕竟离南通很近,难免夜长梦多。
通盘看下来,除了好几个巧合外,一切都能得到很合理的解释。
跪在地上的穆秋颖侧转过身子,对着李追远跪伏下来,额头抵地:
“前辈,晚辈不敢称呼您为家主,在鹿家庄,听闻前辈昭告身份时,晚辈就清楚,自己有罪在身。
穆家村,世代承蒙龙王柳恩泽庇护,没有龙王柳,就没有穆家村的今日。
可我穆家村,没有在龙王柳落入低谷时,坚定等候召唤,反而擅自点灯。
此举,实乃背主弃恩。
我知道我有罪,我穆家村也有罪,奶奶这次,就是带我来请罪的。
但我……但我……
我厚颜无耻,请前辈,助我报仇,我穆秋颖愿在此立下血誓,今生今世,为前辈奴婢!”
穆秋颖的脸涨得通红,一个有污点的家臣,在还未得到主家重新接纳前,就先要请主家施以庇护。
她自己都说自己很厚颜无耻,可她实在是没办法了,她清楚自己不可能争得上龙王,更清楚凭自己和穆家村的实力,根本无力向一座龙王门庭复仇。
想要报仇,只能借助主家这边的力量。
穆秋颖双手朝上,贴在地砖上,额头用力抵着地面,无颜抬头。
林书友看着小远哥,他觉得这事很清晰明了了,再说了,自家本就和令家有仇,令家也一直在账册上。
李追远开口道: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和家里老夫人说会儿话。”
李追远站起身,走出厅屋。
穆秋颖保持五体投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李追远敲响了东屋的门。
“进。”
推门而入,柳玉梅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落寞。
李追远在旁边坐下,将整件事脉络对柳玉梅陈述了一遍。
柳玉梅听完后,问道:“小远,你觉得该不该答应她的请求?”
李追远摇了摇头:“奶奶,我觉得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答不答应。”
柳玉梅:“看来,你是看出来了。”
李追远:“出门时,走在路上,听了谭文彬对您得知这件事后的描述,我就看出来了。”
都不用去检查穆雪慈的尸体,不用去听穆秋颖的陈述,甚至都不用去看那面镜子的记录。
李追远:“奶奶,可能这是多一问,但我还是需要问您。”
柳玉梅:“问吧。”
李追远:“穆雪慈,她笨么?”
柳玉梅:“如果我当年没放弃点灯,她是会拜我,跟我一起开启走江的。”
没直接回答,却又是最直接的回答。
李追远点了点头。
穆雪慈,不是个笨的。
所以抛开纷乱的表象,直指问题核心的话,就是:
穆雪慈真的不知道自己这小儿媳妇的身份有问题?
她警惕心低到,没有察觉出隔绝阵法,在自己孙女还在外面搏杀时,自己依然坐在屋里喝着毒汤?
退一万步说,她把小儿媳妇带着一起来南通,就很怪异,最佳搭配,就是她本人和她孙女,硬要带,也该带自己的长子、穆家村的当代村长,亦或者是天赋最高的小儿子,怎就带了个小儿媳?
她总不至于天真地认为自家小儿媳贤惠可爱,可以让小儿媳去讨柳老夫人的欢心吧?
柳玉梅:“小远啊,这就是奶奶我当年决意遣散外门的原因,奶奶知道,人心和人情经不起试探,但有些人,真到了那一步时,奶奶心里还是会很不舒服。
我没对她们有什么要求,这些年,我知晓咱这两艘船要沉了,也没想着去请她们来搭把手。
可她们,为什么就这么心急,连慢慢等这艘船沉下去,都等不及?
我这般年纪,还能活多久?
她们就不能等我死了!”
来自仇家与竞争者的打压,再阴损,柳玉梅都接得住,最痛的,往往是来自昔日自己人的背叛。
这不仅仅是什么擅自点灯,柳玉梅前日就和李追远通过气了,她不在乎穆家村自己点灯,毕竟她也不晓得自家能遇到小远这样的传承者,人家有出息的孩子,点灯去江上闯一闯,理所应当。
穆雪慈也亲口对穆秋颖说过,大小姐不会因这件事开罪穆家村。
李追远:“奶奶,您得看开点,就像天要下雨,我们本就知道,这样的事,必然会发生的,不是么?”
柳玉梅捂着额头,点了点头。
李追远:“所以,以前的外门,不是不能再收回来。那些不想回来的,就不回来吧,想回来的,我们在收的时候,也得一个一个清洗干净。
就算是东西,外面放久了,哪怕不坏也会落灰,更何况是人心?
也不怕奶奶您笑话,我是觉得以我为主最好,以后两家门庭的基本盘,主要还是靠我自己亲手来织。
反正,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柳玉梅:“小远,既然你早就清楚了,刚刚在那里,怎么还坐了这么久?”
李追远:“我是想看看,穆秋颖是否清楚。
在上一浪的接触中,我对她有过基本认知,她性子是好的,一开始虽有不甘,却也是打心里认穆家村历史上的荣光,最后也是心甘情愿回归本来定位。
这离不开她奶奶自小对她的教导。
但我想再确认一下尺度,这决定我接下来,该如何回复她所提出的请求。
我判断,她现在是因自己奶奶的死而心神失守,被愤怒遮蔽了双眼,等过段时日,可能某个不经意间,她就能自己想通其间关节。
当然,她就算想通了,也会默认,但心里肯定会有些膈应与不舒服,这无所谓。
主要是,我得确定她现在并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要是这样的话,这样的人,我现在不会收,因为她不值得第一批重新上船好分到最多的好处,也不适合以她来重掌穆家村。”
柳玉梅挪开扶着额头的手,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很有条理正在做着分析的少年。
她的父亲、爷爷,是昔日的龙王柳家主,她的男人、公公,是当年龙王秦家主。
可那时,两家龙王门庭正值巅峰,能以势压江湖,说得不好听一点,家主这位置,能力高低,对家族的影响并不会太大。
但眼下,家族复兴,重新搭建起新盘子,没有合适的掌舵人,哪怕换以前的那些家主过来做这件事,很可能最终会攒成一团烟花,他一死就爆开。
家族实在是风光太久了,已经忘记了初代先祖创业之艰。
柳玉梅伸手,抓着少年的手,很是诚恳道:
“小远,奶奶真心觉得,你是上天赐予我两家的恩泽。”
李追远笑道:“奶奶,我先去把那边的事,处理一下。”
“嗯,你去吧。”
李追远离开了东屋。
柳玉梅喃喃自语:“上天将你赐给了我两家,可奶奶知道,上天似乎很不喜欢你。”
抬头,看向供桌上密密麻麻没有灵的牌位,别家可以求列祖列宗保佑,可自家全然无用。
柳玉梅质问道:
“你们,甘心么?”
……
李追远走回厅屋,在原先位置上坐下,穆秋颖保持着跪姿。
“你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奴婢愿付出所有,请前辈,助奴婢复仇!”
“第一,我这里没有自称奴婢的习惯,我家老夫人现在也不喜欢这种老礼,你以后得记得改口。”
穆秋颖听到这话,面露喜色,抬起头看向李追远激动道:“秋颖明白,秋颖会改!”
“第二,我没办法帮你报仇。因为,你奶奶是……
自杀。”
穆秋颖:“……”
润生挠了挠头。
谭文彬舒了口气,点了点头。
林书友和穆秋颖同款震惊神情。
李追远:“我刚去找老夫人求证了一下,你奶奶是一位很优秀的人,你自幼被你奶奶教养长大,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所以,你信你奶奶会对一个身份有问题的儿媳妇,始终没有察觉,且还对她如此疼爱么?
你信你奶奶会这么轻易地被人下毒杀死么?
我觉得,这样想的话,也太小瞧你奶奶了。”
穆秋颖:“可是……可是为什么……”
李追远:“你奶奶故意这么做,以自己的命,换来你穆家人对令家的仇恨,更重要的是换来了令家人企图对我家门庭泼脏水的证据。
她想让穆家村,重归龙王柳,她想给你给村里人,安排一条更好的路,她想向我家老夫人忏悔,赎罪。
她无颜见我家老夫人,见她昔日的大小姐,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脏了,她过来,就是求死的。
她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娶的是令家人,她也知道自己小儿子应该投靠了令家,更清楚令家在通过她小儿子,尝试控制和影响穆家村。
她没主动,但她默认了,默认让村子转向,投靠另一座龙王门庭。
她要以这种方式,洗刷穆家村的立场,她后悔了,想拨乱反正。”
李追远推测,穆雪慈并非全部出自利益考量,是有真感情在的。
因为她熟悉和了解柳玉梅,和柳玉梅有感情,她可以正经请罪,她晓得柳玉梅即使心里不舒服,也不会杀她,更不会一怒之下去让秦叔刘姨去灭了穆家村,只会彼此划出一条线,恩断义绝。
这一点,从她与孙女对话中,对柳奶奶的态度推测里,可以看得很清楚。
故而,这件事不会是单纯出自利益最大化驱使,因为一个不小心,穆家村就容易瘦身过度,瘦成九江赵氏那种独苗户。
更有甚者,如若被自己孙女提前发现了,穆秋颖跑主家跟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反而是罪加一等,容易被彻底销户。
归根究底,这真是一个拧巴的老太太。
李追远:“你奶奶先控制住了林青青,也是你奶奶在院子外击倒了你,然后自己再录下这段画面。
其实,你奶奶是一边控制住了林青青一边当着她的面喝下了毒药,最后再逼迫她出于自保,杀了自己。
但,从画面中林青青的神情里我能推测出来,这汤里的毒,大概率还真是她下的,令家是真打算用这种方式来脏污我家门庭。”
穆秋颖听完这些话后,神情呆滞,目光茫然,问道: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想让你来进行抉择,这条路,你自己来决定怎么走。”
穆秋颖闭上眼,良久,她将眼睛睁开,目光清澈:
“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在江上时,我对前辈和秦小姐已是心服口服,我认为前辈当如秦柳两家先辈那般,成为龙王,这样,我穆家先祖们的荣光就能得到保留。
这,也是我奶奶的遗愿。”
穆秋颖再次将头磕下来,“砰”的一声,额头重重抵在地面上:
“请家主,助我清洗穆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