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家窝棚大多数人家都住草房,比如苟三利家。
白丽雅家的房子是白志坚盖的,用黏土混合干燥的麦秸,制成土坯。
土坯外面用了红砖,俗称“里生外熟”。
村委会对面的苟长富家最阔气,
里外用的都是红砖,一字排开,五间大瓦房,村里头一份的“豪宅”。
挑开门帘,苟三利轻车熟路地进了屋。
苟长富正在家里算账,炕上散乱地铺着账本和单据。
见他回来了,把面前的东西往旁边一推,吩咐媳妇儿做饭。
“桂香,给我俩烫壶好酒!把我存的那瓶烧刀子开开。
三利回来了,我俩得好好喝一顿。”
苟长富的媳妇石桂香不待见苟三利,看他馋猫一样盯着堂屋的荤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刚吃完早饭,还不到晌午,又要喝上了。
这些老爷们真没正事儿!
埋怨归埋怨,她还是顺从地去灶台上忙活了。
没一会儿,桌上端上来一碟猪耳、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大葱炒鸡蛋,
还有半碗早上剩下的白菜炖粉条。
两双筷子,两碗高粱米饭,两个酒盅,一壶烫得滚热的烧刀子。
苟三利坐在炕沿上,看着这桌“酒菜”,心里老大不高兴。
搁以前,他堂哥招待他,哪次不是四碟八碗?
如今倒好,自己进去才多久,堂哥就寒酸成这样。
他进了趟局子,怕不是嫌弃了他吧……
苟长富给他满上酒,自己也端起盅子。
“来,兄弟,哥给你接风!
喝!
你可算回来了,哥哥我终于找到说话的人了!
现在,生产队让姓朱的把着,哥哥我心里憋屈啊!”
酒是辣的,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苟三利也干了,两人推杯换盏,
一边骂白丽雅、骂朱卫东、骂公社,一边回忆这些年彼此的情谊和过往的威风。
喝到酒酣耳热,话就收不住了。
“堂哥,你跟我说实话。”
苟三利眼睛通红,手指头戳着桌面,
“凤丫头咋进去的,是不是你坑了她?”
苟长富拉下脸,慢条斯理地夹了粒花生米,嚼了又嚼,才开口:
“三利,这话可不兴说。
当时是谁求着我给闺女找门路的?
是谁说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让闺女当上公家人的?”
“我是说过!”
苟三利猛地站起来,酒劲儿上涌,身子晃了晃,
“可我没让你教她造假!没让你把她往火坑里推!”
“火坑?”
苟长富笑了,
“三利啊,路是她自己选的。
成了,吃商品粮,嫁干部;败了,那也是她命不好。
怪谁?”
“怪你!”
苟三利一巴掌拍在桌上,碟子碗筷哐啷乱跳,
“要不是你打包票说万无一失,她能豁出去?
现在好了,我刚出了局子,她就进去了。
你让她还怎么嫁人?我闺女这辈子都毁了!”
他说着说着,眼眶真红了。
不是装的,是真憋屈。
这一年,从春节前就倒霉。
先是堂哥的那些货被稽查扣了,折了一大笔钱,自己的那笔投资也压在里边。
接着,自己和赵树芬办喜事,让郝建国当场把抚恤金分了。
后来,公社又因为他们不让白家二丫头读书,判定婚姻无效,白折腾一场。
之后,因为这个教师饭碗,自己和闺女都进局子了。
本以为从从容容、游刃有余,现在是匆匆忙忙、连滚带爬。
苟长富也不装了,把酒盅重重一搁:
“苟三利,你闺女毁不毁的,跟我有啥关系?
她自己贪心,既没本事,又没运气,与我何干?
再说了,我还没跟你翻旧账呢。要不是你手贱,那笔货能折在里边?
我弄到今天的这个田地,都是拜你所赐!”
“你……那…那……”
说到旧账,苟三利像泄了气的皮球,无法反驳,
“先不说她。
哥,那事儿,我不是故意的。
你看我眼下这日子,家里都快断顿了!
那一百三十块入股钱,你到底打算咋办?
你说有门路倒腾布料,稳赚不赔,让我凑钱。
我把我爹留下的那块怀表都卖了,凑了一百三十块给你。
现在,我这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你不能看着不管!”
苟长富夹了片猪耳朵,嚼得咯吱咯吱的响。
等咽下去了,才抬眼看他:
“三利,不是哥说你,那事能提吗?现在啥形势?
朱卫东那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就等着抓咱小辫子呢。”
“我不怕!”
苟三利梗着脖子,
“我进去了,我闺女也进去了,现在我们家都臭大街了。
我还怕啥?大不了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
苟长富笑得干巴巴的,
“三利啊,你拿啥跟人破?
你想想自己有多少小辫子,真要闹起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
这话戳到痛处了。
苟三利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苟长富又抿了口酒,语气缓和了些:
“三利,咱哥俩这么多年,我啥时候亏待过你?
是,这回事是没成,可我也赔了呀。
我停职了,我损失的钱更多。
你要跟我算账,那咱就好好算。
这些年,我帮你擦了多少屁股?你心里没数?”
“那……那不一样……”苟三利声音弱下去。
“有啥不一样?”苟长富盯着他,
“三利,做人要讲良心。
你现在跟我翻旧账,行,我把钱给你。
可往后你有啥事,你自己想办法,别再来找我。”
“哥……”
苟三利软下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就是日子太难了,这个月都不知道咋过。”
苟长富哼了一声,
“谁不难?
你难道不知道我损失多少钱?
村里账上还有那么大一个窟窿,谁有我难?
我停职这个月,村里人看到我,都没有以前热乎了。
人家先要跟朱卫东打招呼。
以前求我办事的时候,他们哪个不是点头哈腰?”
他又倒上酒,给苟三利也满上了:
“三利,听哥一句劝。
眼下这关,得咬牙挺过去。
等风头过了,该你的,少不了。”
“那得等到啥时候?”苟三利嘟囔。
“急啥?”
苟长富眯起眼,
“朱卫东那小子,真以为这队长好当?
哪家没点烂账?等他碰了钉子,就知道这位置烫屁股了。”
这话里有话。
苟三利抬起头:“哥,你有主意?”
“主意?”苟长富笑了,笑得很深,
“三利啊,你记住一句话:在这村里,想站得稳,光靠上面有人不行,还得下面有人。
朱卫东有啥?就一张嘴,会喊口号。
可村里这些人家,谁家灶台朝哪开,炕头有多宽,他知道吗?”
苟三利听懂了。
“哥,那……那,你多少给点,我这手头实在太紧……”
苟长富一挥手,拍拍他的肩,
“桂香,桂香,你娘家的钱先缓缓,给兄弟拿五十块钱。再把姆们哥俩的酒续上。
三利,等哥缓过这口气,剩下的加倍还你。”
苟长富的媳妇石桂香老大不乐意,从鼻子里哼出一句,
“没有五十,这三十拿去!”
摔下三张十块钱的票子,也没管酒不酒的,摔门就进了西屋。
当着苟三利,苟长富被媳妇下了面子,他腮帮子绷得发硬。
最后,稳了稳气息,拉过苟三利,碰了下酒盅,
“兄弟,把心放肚子里,哥哥我倒不了。
什么朱卫东、白丽雅,都是狗屁,成不了气候!”
哥俩把剩下的一口酒闷头喝了。
酒盅还没放下,外面人语喧哗、锣鼓震天,突然热闹起来。
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
紧接着,锣声、鼓声、镲声越来越近,敲的竟是《东方红》的调子。
听动静,少说有三四十号人。
这阵仗,绝不是寻常人家办事。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