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方向的烟尘在天亮时分,终于看得清楚了些。
不是吴三桂主力。
朱元璋站在城楼上,左手死死扣着垛口的碎砖,指甲缝里渗出血。他看着那支在距离闯军侧翼三里外停下、开始列阵的部队——大约三四千骑兵,衣甲是边军的制式,打的是“吴”字旗,但阵型松散,只是在原地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偶尔派小队前出骚扰一下闯军的警戒线,根本不敢真的冲阵。
疑兵。毫无疑问。
李自成显然也看明白了。闯军营中最初因这支“援军”出现而产生的骚动,在半个时辰内迅速平息。正面攻城的压力虽然因分兵戒备而有所减弱,但并未停止,相反,李自成调整了策略,不再全线猛攻,而是集中精锐,重点攻击几处早已摇摇欲坠的城墙段,尤其是东安门附近那片昨天被砸出裂痕的区域。
“他在试探。”朱元璋咳了一声,嗓子里有血腥味,“试探那支疑兵会不会动,试探咱们城里的反应,也试探……吴三桂到底在哪儿。”
王承恩端着半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已经凉透的米汤,小心翼翼地想喂他。朱元璋摆摆手,没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城外那支按兵不动的“吴”字骑兵,和城下越发精准狠辣的闯军攻势上。
“皇爷,您多少……”
“朱纯臣呢?”朱元璋打断他,声音嘶哑。
王承恩脸色一白,放下碗:“回皇爷,西华门守将得了您的口谕,没敢放行。成国公府的小轿被拦下了,但……但没动手。朱纯臣本人没露面,是他府上一个管家带的队,说是有紧急军情要出城联络援军。被拦下后,那轿子就掉头回去了。”
“回去了?”朱元璋眯起眼,“金铉把消息透给高起潜了?”
“透过去了。高起潜那边暂时没动静,但宫里……宫里已经有风声了,说成国公‘忠勇’,想冒险出城联络吴总兵。”王承恩压低声音,“还有人说,陛下您……您疑心太重,寒了勋贵们的心。”
朱元璋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没到眼底。“寒心?咱看他们是心虚。”他顿了顿,“金铉还说什么?”
“金大人说,请皇爷务必小心,援军……恐怕靠不住。城内存粮,按现在这个消耗,最多再撑五日。还有……”王承恩的声音更低了,带着颤抖,“韩赞周韩公公……的尸首,今早被人发现了,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扒光了,但怀里……怀里藏着一封没烧完的信,是写给……写给南京兵部某位大人的,提及京师危殆,请早做准备,并说……说‘陛下近日言行骤变,刚愎暴戾,恐非社稷之福’。”
朱元璋听完后沉默了。
韩赞周,这个在崇祯意识里还算堪大用、在朱元璋看来算是“忠心”的太监首领,原来私下里也在给自己找退路,甚至已经对“太祖附体”的传闻产生了怀疑和抵触。
“这偌大的紫禁城朕还能信得过谁,若不是此次夜袭在韩赞周的意料之外,恐怕
过不多久他就能在南京享受荣华富贵了。”朱元璋冷冷一笑,自嘲道。
这紫禁城,这北京城,从里到外,真的已经烂透了。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盘,忠诚薄得像一张纸,一捅就破。
“信呢?”他问。
“金大人收着了,没敢声张。”
“烧了。”朱元璋淡淡道,“人都死了,追究无益。眼下,活人比死人麻烦。”
“是。”
正说着,城下猛地传来一阵远超之前的巨大轰鸣和密集的惨叫!
朱元璋和王承恩同时扑到垛口边。
只见东安门正面那段裂缝城墙,在闯军集中了数十架投石车(或许是昨夜连夜赶制的)的连续轰击下,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塌陷了一丈多宽的缺口!砖石泥沙倾泻而下,将城下正在填壕的闯军辅兵也埋进去不少,但更多的闯军精锐,却趁着烟尘弥漫、守军被这突然坍塌惊得愣神的刹那,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嚎叫着从缺口处蜂拥而入!
“破了!城破了!!”
绝望的惊呼在城头炸开!附近的守军下意识地后退,军官连砍数人都止不住溃散的势头!
缺口处,闯军的红旗已经插上!越来越多的贼兵涌入,开始在城墙内侧的空地上集结,并向两侧扩张,试图夺取城门!
东安门,危在旦夕!
朱元璋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发黑,差点栽倒。王承恩和侍卫死死扶住他。
“皇爷!此地危险!快下城吧!”王承恩带着哭腔喊。
“下城?”朱元璋稳住身子,甩开侍卫的手,眼睛死死盯着那越来越大的缺口,盯着那些涌入的、越来越多的闯兵,盯着城头守军脸上越来越浓的绝望和溃逃迹象。
不能退。
退了,就全完了。
这身体里,两种记忆、两种本能在此刻激烈冲撞。朱由检的绝望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守不住了,一切都完了,十七年的挣扎,终究是镜花水月。但朱元璋那股从濠州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近乎野蛮的凶悍和决绝,却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
退?老子当年守洪都,守应天,哪次不是绝境?哪次退过?!
“王承恩!”
“奴婢在!”
“传朕口谕:凡守城将士,后退一步者,斩!临阵脱逃者,斩!斩一级闯贼,赏银十两!斩贼首者,官升三级!”朱元璋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气促,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狠狠砸进周围每个人的耳朵里,“朕,就在此处!城在,朕在!城破,朕死!”
说完,他竟一把推开搀扶,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城门楼最外侧的栏杆边,让自己完全暴露在城头所有人的视线中,也暴露在城下闯军可能射来的箭矢范围内!
玄色旧披风在清晨的寒风里猎猎作响。他单薄的身体挺得笔直,左臂的绷带上渗出的血迹已呈暗褐色。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扫过城头每一个慌乱的脸孔。
“天子……天子尚在!”
“陛下没走!”
“跟贼子拼了!!”
最初的死寂过后,是近乎疯狂的呐喊!那些原本已经准备逃跑的士卒,看到皇帝竟然还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一股混杂着羞愧、悲壮和最后血性的情绪猛地炸开!军官们趁机挥刀怒吼,带头反扑!
“堵住缺口!把贼子压回去!!”
刚刚涌入缺口、尚未站稳脚跟的闯军,遭到了守军前所未有的疯狂反扑。砖石、木头、刀枪、甚至牙齿和拳头,一切能用的东西都成了武器。城墙上、缺口处,瞬间变成了最血腥的肉磨坊!每一寸土地都在争夺,每一息时间都有生命消逝。
朱元璋就站在那里,看着。身体因为脱力和伤痛不住地颤抖,冷汗浸透内衫,寒风一吹,刺骨冰凉。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但他不能倒。
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是那根绷到极限的弦,断了,一切就完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时辰那么长。
缺口处的厮杀惨烈到了极点。守军硬是用人命,将涌入的闯军顶住了,甚至渐渐压缩了回去!但代价是,这一段城墙的守军,几乎伤亡殆尽。
东北方向那支“吴”字骑兵,依然在摇旗呐喊,没有任何实质动作。
李自成的主营方向,旗帜频繁调动,似乎也在犹豫,是继续加码强攻这个眼看就要突破的缺口,还是提防那支始终不动的“援军”。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关键时刻——
“报————!!!”
一骑快马,如同疯了一样,从西直门方向沿着内城墙根疾驰而来!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密集如雨的爆响,马上的骑士几乎是趴在马背上,背上插着三根代表“十万火急”的红色小旗!
“急报!八百里加急!!山海关军情!!!”
骑士的嘶吼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像一把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山海关?!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揪!连正在缺口处血战的双方士卒,动作都下意识地慢了半拍。
朱元璋霍然转头,死死盯住那名疾驰而来的塘马。山海关?吴三桂?终于有确切消息了?
塘马在城门楼下被侍卫拦住,连滚爬爬地冲上城楼,噗通跪倒在朱元璋面前,双手高举一个被汗水浸透、沾满泥污的赤漆报筒,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疲惫而变调:“陛……陛下!山海关……山海关总督高第、总兵吴三桂……联名急奏!!”
王承恩颤抖着接过报筒,验看火漆封口完整,急忙拧开,抽出里面一卷同样被汗渍浸润的奏报,双手捧给朱元璋。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稳住发抖的手,展开奏报。
只看了开头几行,他的脸色就变了。
不是关于进军北京。
是告急。
“……四月二十一日,建虏摄政王多尔衮,亲统满、蒙、汉八旗精锐十万,已抵山海关外威远台……遣使致书,言闻流寇犯阙,愿与我朝合兵讨贼,但要求……要求开关借道,并赐王爵,割让关外之地……”
借道?合兵讨贼?
朱元璋的瞳孔骤然收缩!脑子里“嗡”的一声!
多尔衮!清军!在这个节骨眼上,到了山海关外!不是来救驾的,是来……趁火打劫的!
不,不对!
他的目光急急下扫,看到后面更触目惊心的内容:
“……臣等拒其妄求,严兵戒备。然建虏兵势浩大,关外小堡多陷……贼势(指李自成)若知此变,恐生异心……京师危若累卵,臣等心焦如焚,然内外受敌,进退维谷……伏乞陛下圣裁,早定大计……”
圣裁?大计?
朱元璋捏着奏报的手,指节捏得发白,纸张瑟瑟作响。
吴三桂和高第,这两個废物!他们这封奏报,看似请示,实则把皮球和最大的危机,一脚踢回了北京!踢给了他这个困守孤城、随时可能城破身死的皇帝!
清军十万大军压境,要求借道、封王、割地!
李自成数十万贼兵正在猛攻北京!
而他手里,只有这座千疮百孔、人心离散的孤城,和一群各怀鬼胎的文武!
怎么办?
答应清军?那与开门揖盗、割地卖国何异?他朱元璋,当年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洪武皇帝,转世重生,竟然要向鞑子低头借兵?奇耻大辱!更何况,清军狼子野心,一旦入关,岂会轻易离去?到时候驱虎吞狼,狼走了,虎怕是再也赶不走了!
不答应?山海关能顶住多尔衮的十万大军和李自成可能因清军到来而改变策略的双重压力吗?如果山海关有失,或者吴三桂顶不住压力……清军铁骑长驱直入,与李自成形成夹击,甚至……他们会不会干脆勾结在一起?
这个念头让朱元璋浑身发冷。
历史上不是没有过。异族趁中原内乱入侵,甚至与内乱的某一方暂时合作,瓜分利益……
就在这时——
“报————!!!”
又是一声凄厉的嘶喊!这次是从东面齐化门方向跑来的一名锦衣卫暗桩,脸色惨白如鬼,冲到近前,气都喘不匀:“陛……陛下!城外……城外闯贼营中……射入城内数十封……书信!是……是写给满朝文武的!”
“写的什么?!”王承恩急问。
那暗桩吞了口唾沫,颤声道:“信上说……说……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已至山海关,遣使与……与李自成联络,约定共分大明天下!信上还说……还说吴三桂已暗中投清,开关献城……就在旦夕!劝……劝城中百官早做打算,开城迎闯王,可保富贵……”
“胡说八道!!”王承恩尖声叫道。
但周围听到的将领、侍卫、甚至不远处的一些士卒,脸上都露出了极大的惊恐和动摇!
清军与闯贼勾结?
吴三桂投清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东北方向那支按兵不动的“吴”字骑兵,就完全说得通了!那根本不是疑兵,那可能是……可能是吴三桂派来监视、或者配合清军行动的先锋?!
而李自成突然加强正面攻势,不顾伤亡猛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清军将至,想要在清军插手前,抢先拿下北京,占据大义名分和实实在在的京城财富、人口?
一切碎片,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知真假的消息,串联成了一个更可怕、更令人绝望的图景!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朱元璋猛地厉喝出声,一把抢过王承恩手里那封山海关急奏,高高举起,对着周围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人吼道,“此乃山海关高第、吴三桂奏报!建虏确已至关外,但已被我关宁将士阻于威远台!吴三桂奏中,请旨抗虏,何来投清之说?!此乃闯贼反间之计!欲乱我京师!谁敢再传谣,立斩!!”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破裂,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的决绝。
必须稳住!哪怕这消息有可能是真的,哪怕吴三桂可能真的在骑墙观望,甚至暗中与清勾搭,此刻也绝不能承认!一旦军心彻底崩溃,就什么都完了!
果然,看到他手中高举的、盖着鲜红关防大印的正式奏报,再听到皇帝斩钉截铁的否认,周围人的慌乱稍止,但眼中的惊疑却未完全散去。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比之前城墙坍塌更沉闷、更遥远,但却仿佛敲在每个人心脏上的巨响,从东北方向传来!
不是战鼓,不是号炮。
像是……像是无数闷雷同时滚过大地!又像是地龙翻身的低沉轰鸣!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东北。
只见东北方向,那支“吴”字骑兵的背后,更远处的地平线上,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被一种浑浊的、铺天盖地的黄褐色烟尘所笼罩!那烟尘弥漫的速度极快,范围极广,仿佛一片移动的、吞噬天地的沙暴!
而在那漫天烟尘的前方,依稀可以看到,无数更加密集、更加整齐的黑点,正在缓缓蠕动,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大地!
一种迥异于闯军、也不同于那支“吴”字骑兵的、更加沉重、更加肃杀、带着无边寒意和金铁摩擦感的隐隐声响,顺着风,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不是三四千骑兵能弄出来的动静。
那至少是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行进,才能有的威势!
城头一片死寂。
连缺口处的厮杀声,都莫名地低了下去。
每个人都望着那片迅速逼近的、仿佛要碾碎一切的黄褐色烟尘,望着烟尘前那越来越清晰的、如同森林般移动的旗帜矛戟。
一个令人骨髓发冷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在所有人心头升起:
那支“吴”字骑兵后面跟着的……是什么?
东北方向……山海关方向……
难道……
朱元璋举着奏报的手,僵在半空。
他望着那片烟尘,望着烟尘中渐渐能分辨出的、某些旗帜上模糊的、与明军和闯军都截然不同的图案和颜色……
他体内的两种意识,在这一刻,同时陷入了一种近乎冻结的冰冷。
朱由检的意识在无声地尖叫,充满了末日的绝望和幻灭——完了,全完了,内忧外患,真的到了这一步……太祖,您看到了吗?这就是您留下的大明,这就是不肖子孙守不住的江山……
朱元璋的意识则被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耻辱感吞噬——鞑子!是鞑子的旗帜!多尔衮!他不在山海关外威远台!他的主力,已经到了这里!就在北京东北!吴三桂……吴三桂这个王八蛋!他要么是废物,根本挡不住,要么……他根本就是故意放过来的!甚至可能就是前锋!
“噗——!”
急怒攻心,加上连日重伤疲惫、心神耗竭,朱元璋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喷了出来!鲜红的血点溅在手中那份“清军尚在威远台”的奏报上,触目惊心!
“皇爷!!!”王承恩魂飞魄散,扑上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朱元璋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周围的惊呼和愈发慌乱的骚动。他用尽最后力气,抓住王承恩的胳膊,手指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传令……全军……准备……死战……”
“不分……闯贼……还是鞑子……”
“凡近城墙者……皆杀!!!”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最后看到的,是东北方向那片越来越近、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黄褐色烟尘,以及烟尘之下,那隐隐显露的、属于另一个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凶悍帝国的狰狞轮廓。
北京城头,日月旗在寒风中无力地飘摇。
城下,是尚未退去的闯军红色浪潮。
东北,是滚滚而来的、更加冰冷的清国洪流。
而他,大明第十七位皇帝,或者说,洪武大帝跨越二百余年的一次愤怒而徒劳的附体,在这内忧外患同时抵达顶点的瞬间,终于油尽灯枯。
棋盘,彻底碎了。
接下来的,不再是棋局。
而是……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