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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地皮第一次松动

    天亮得很慢。

    云压得低,像一块湿布,盖在山腰上。

    风不急,却冷,带着从高处滚落下来的水汽。

    苏野出门时,地面上还留着夜里的薄霜。

    白得浅,却让泥土显得更暗。

    荒地在薄霜下沉着。

    像是提前醒来,又在等人靠近。

    苏野提着镰刀,照旧走向沟渠。

    老人已经站在那里了。

    刘叔靠着木杖,脚还微微有些不稳,但人精神显得比昨天更紧。

    “昨夜又响了。”老人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苏野点头:“听到了。”

    老人抬眼。

    眼里有一种只有老人才能看见的细微凝重。

    “比前天深。”老人说。

    “嗯。”苏野应。

    “也比前天近。”老人又说。

    “是。”苏野没有否认。

    两人站在沟渠边,看着脚下那条被挖开又未完全露出的线。

    像是骨头。

    像是脉络。

    像是某种古老的东西正在等人揭开。

    风吹过。

    沟壁有细小的碎泥掉下来。

    老人低声道:

    “今天……我们往更前面走一点。”

    苏野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危险吗”。

    他只是简单问了句:

    “往左还是往右?”

    老人抬起木杖,指向右侧一段草更稀、地面略微凸起的地方。

    “往右。”

    苏野顺着看去。

    那一段的草浅,土色深。

    像是下面埋着什么。

    不是硬土,也不是石头。

    更像是——

    曾经的水路在那儿停过。

    他点了点头。

    “好。”

    镰刀再一次落下。

    草被割开。

    风吹散草香。

    泥土被翻出来,露出更深的一块暗色。

    老人看着那块土,轻声说:

    “这颜色,是还记得水的颜色。”

    苏野没有回答。

    他的动作比昨日更慢,更稳。

    镰刀落下。

    草倒下。

    根被拔起。

    石头被搬开。

    荒地不会主动告诉人哪里能挖,哪里不能。

    它只会让有耐心的人自己摸索。

    老人忽然问:

    “昨夜你听到几次?”

    苏野说:

    “三次。”

    老人点头。

    “我听到两次。”老人说,“第二次的时候,我醒了。”

    “你没有下床?”苏野问。

    老人瞪了他一眼:“我这个脚,能下去干什么?”

    苏野没再说话。

    老人继续握紧木杖,盯着沟渠右侧那一段土。

    风停了半秒。

    地皮在极深处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震动。

    苏野停手。

    老人也停。

    两人一起看向同一个地方。

    那地方,看上去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同。

    但下一瞬。

    地皮轻轻陷了一点点。

    非常轻。

    非常小。

    微到如果不是两个人都在盯着,根本不会察觉。

    老人屏住呼吸。

    苏野握紧镰刀。

    那一寸地皮慢慢恢复原状。

    像什么东西从下面滑过去,又没有露头。

    老人低声道:

    “来了。”

    苏野问:“是水吗?”

    老人摇头。

    “不是水。”

    老人说:“水不会这样动。”

    苏野看着那片刚刚被挪开的草,问:

    “是什么?”

    老人沉默很久。

    很久。

    久到风重新吹起,草重新摇动。

    老人这才慢慢说:

    “可能是旧渠里的气。”

    苏野皱眉:“气?”

    老人点头。

    “水干的时候,底下会空。”

    “空久了,气会积。”

    “积够了,就会往上挤。”

    “挤的时候,地皮就会动。”

    苏野问:“那现在,是积满了?”

    老人抿着嘴,轻轻摇头。

    “不。”

    “还没满。”

    “若是满了,不是动一寸,是塌一片。”

    风吹来。

    老人被吹得有些凉,拉了拉衣领。

    他的声音压低:

    “这才是最让我不安的。”

    苏野看着他。

    老人继续说:

    “气还没满,却已经在动。”

    “说明下面,有别的东西在推它。”

    苏野没有立刻说话。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不是气自己动的。”

    风再次吹过。

    荒地那头的草又缓缓动了一下。

    更像回应。

    苏野问:

    “你年轻的时候,那次大旱……也有这种动静?”

    老人摇头:

    “那次……是水在叫。”

    “这次……”

    老人顿住。

    眼神微沉。

    “像是别的在醒。”

    苏野继续割草。

    动作不快,却一点不乱。

    老人看着他,轻声问:

    “你怕吗?”

    苏野淡淡道:

    “怕也没用。”

    老人苦笑了一下。

    “你这句话又像我年轻的时候了。”

    苏野没有抬头,只说:

    “活着的东西都怕死。”

    老人眯眼看着他。

    苏野接着说:

    “可土地不是活的东西。”

    老人低声回:

    “土地比人还活。”

    苏野没有争。

    老人叹息:

    “你以后会知道。”

    草越割越少。

    沟渠右侧的线条也越来越清晰。

    一寸。

    两寸。

    三寸。

    地皮突然轻轻抖了一下。

    不是塌。

    不是裂。

    只是抖。

    像是从底下有人轻轻敲了敲土面。

    老人立即靠紧木杖。

    “退一步。”老人说。

    苏野退。

    他们一起盯着那一寸地皮。

    下一刻。

    那一寸地皮轻轻鼓起。

    像是有气在下面推着。

    老人压低声音:

    “别动。”

    鼓起持续了两秒。

    然后。

    一点细小的泥屑从鼓起的地方裂开。

    裂得非常细。

    细到像一根发丝。

    但它确实裂了。

    老人倒吸一口气。

    “裂得太早了。”老人说。

    苏野问:

    “为什么早?”

    老人凝视着那条细裂纹。

    “气不够。”

    “水不够。”

    “时间不够。”

    “它却裂了。”

    苏野低声问:

    “那说明什么?”

    老人闭了闭眼:

    “说明……不是它自己裂。”

    风忽然停住。

    草全部立了起来。

    仿佛荒地屏住了呼吸。

    裂缝里,传来一声极深的声音。

    一声像——

    石头沉下去。

    水在暗处滑开。

    旧骨被重新扭动。

    老人额头冒汗。

    苏野握紧镰刀。

    声音持续了三息。

    然后静下去。

    彻底静下去。

    风重新吹过。

    草又开始摇。

    裂缝不再动。

    老人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今天先到这里。”

    他说得很轻。

    却是决定,不是请求。

    苏野没有反对。

    他知道老人谨慎的分寸。

    两人退到硬地,站了许久。

    老人问:

    “你觉得是什么?”

    苏野说:

    “不是水。”

    老人点头。

    他说:

    “我怕……是旧水路边上的什么东西,在塌进去。”

    苏野问:

    “塌进去有什么后果?”

    老人看着整个荒地。

    风吹草浪,很轻。

    老人沉声道:

    “有的塌,是把地救活。”

    “有的塌,是把地埋死。”

    风吹得老人衣摆微微抖。

    苏野沉静地站着。

    老人继续说:

    “明天,我们把那条裂缝旁的草全部清掉。”

    “然后再看它动不动。”

    苏野静静点头。

    老人又补了一句:

    “如果它再动,我们就得换法子了。”

    “什么法子?”

    老人看着远处的山。

    眼神像是穿过了几十年。

    “引水。”

    他说。

    苏野问:

    “从哪儿引?”

    老人轻轻答:

    “从山。”

    苏野看着山。

    山被云压着,像一头沉睡的兽。

    老人扶着木杖,慢慢往村口走。

    走了几步,他停下。

    没有回头。

    只说了一句:

    “苏野。”

    “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块地……不是只要力气。”

    “还要命。”

    他说完,才一步步踏上回村的路。

    苏野站在荒地前。

    风从草间穿过。

    裂缝细微,却沉着。

    像是一只眼睛。

    盯着人。

    静静地盯着。

    苏野抬头,看向山。

    山里风声隐隐。

    像是水声。

    又像不是水声。

    他轻声说:

    “明天继续。”

    荒地没有回应。

    但风停了一瞬。

    像是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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