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坦然,持续的时间并不是很长。
一开始,被各种打趣,说他要跟着“小媳妇”去上海享福。
丁加一心里是不舒服的。
等到后来,随着打桩船从入河口撤离,村里人从打趣变成了咒骂。
骂县长“没良心”,骂建功名“狗屁上海专家”,有时候连带着建桥桥也一起骂。
丁加一的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过去的一年,他总会时不时地想起建桥桥,想起建桥桥和小花小蟹的对话。
三个女孩的那一台戏,那些自以为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每个字,都切切实实地传到了丁加一的耳朵里。
和自带喇叭效果似的,丁加一想不听,只能躲到院子里去。
建桥桥当时问小花小蟹的那句——“爸爸都死了,妈妈为什么不能改嫁”,也是丁加一从四岁到十岁最大的困惑。
丁加一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是站在他亲妈的角度说话的。
村里人一提到他的亲妈,个个都咬牙切齿,和有多大仇多大恨似的。
像极了打桩船被拖走后,大人们停止打趣他和建桥桥,开始统一口径,把县长丁有法和总工建功名,当成“仇人”来攻击。
丁加一想不明白,这些仇恨的来源。
村里人都说他妈妈自顾自改嫁去享福不带着他,让丁加一一定不能原谅他的亲妈。
丁加一想不明白。
自己的亲人能幸福,难道不是好事吗?
村里人各种诅咒丁有法和建功名。
丁加一也觉得逻辑很奇怪。
县长和总工,从始至终,不都是在帮忙想办法吗?
只是丁加一很少把这些疑惑表现出来,因为村里人不管是打趣还是攻击,都是“统一口径”的,他不想让自己变成“异类”。
这是丁加一打从记事起就学会了的生存之道,也是村里人各种说他“命硬”,却不孤立他的主要原因。
他既吊儿郎当不学无术,又极其听话。
任谁和丁加一说话,都会觉得丁加一听进去了自己的劝诫和敲打,多多少少都会带点成就感地结束这份“善意”。
丁加一不能表现出自己不记恨母亲,否则迎接他的,就是无休无止的轮番教育,他只能竭力隐藏自己的观点。
当一个竭力隐藏自己观点的人,遇到和自己真正观点一致的人,内心不可能毫无涟漪。
建桥桥和小花小蟹的对话,触动了丁加一,让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的他,选择去院子里面睡觉。
建桥桥打完电话,非要把他从院子拉回房间睡觉的行为,再一次触动了丁加一,那些打小就认识他的人,早都以为,他是更喜欢以天为盖以地为炉。
这样的触动,和建桥桥是从哪里来的,长得好不好看,都没有什么关系。
纯粹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被触碰到了。
过去的一年,村里人打趣完了、咒骂结束了,就开始回归日常——七大姑八大姨的,吃饱了没事就来巧莲家,数落丁加一的亲生母亲。
每当这个时候,丁加一就会想起建桥桥。
想起建桥桥在和小花小蟹的对话里,维护过他妈妈的改嫁。
丁加一可以不反驳别人的观点,却也不会改变自己内心的真实看法。
一个表面随和的孩子,内心往往比谁都固执。
这也是为什么,丁加一可以顶着全村人的眼刀子,带建桥桥去溪边玩。
只要过来凑热闹的这些人,不直接把话挑明,光几个眼神,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学生,接收不到正确信息也是正常的。
就算事后有人批评,丁加一也只会非常诚恳地道歉,说自己一直记得去年村主任再三交代,让他照顾好上海来的女娃娃,他以为今年也是一样的。
道歉完了,再来一通感谢,让每一个批评他的人,都带着满满的成就感离开。
……
去年第一次见面,建桥桥就向丁加一介绍过自己名字的由来——“我是建桥桥,你也可以叫我小桥,桥梁的桥,因为我爸爸是建桥的,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时隔一年,长大了一岁,开始念小学的建桥桥,更加详细地向丁加一介绍起了自己的名字。
“加一哥哥,我的名字里面有两个桥,第一个是桥梁的桥,因为我爸爸是建桥的,第二个还是桥梁的桥,因为我妈妈希望我能上剑桥大学。”建桥桥说起自己的名字,是带着点向往和骄傲的。
丁加一不知道什么叫“建桥大学”,2001年的贫困村落还不通网络,丁加一对于外面的世界,了解得还非常有限。
这里的“外面”,指的不是国外,而是川页县以外、岙溪村以外。
丁加一长这么大,都没有离开过川页县,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送“大哥”丁加骏到县城上学。
丁加一不想在建桥桥面前露怯,他把“建桥大学”记在了心里,准备找机会问问见多识广的大哥,那是个什么样的学校,好考不好考。
丁加骏在县城里面上了两年中学,岙溪村崇拜他的,可不止有小花和小蟹。
……
丁加一带着“水族馆特工队”里的“无父问题小分队”陪着建桥桥在岙溪里面疯玩了一下午。
直到夕阳西下,小分队队员们一个个都得收拾收拾回家吃饭,只剩下丁加一和无处可去的建桥桥。
建桥桥去年过来的时候,在村里是个宝,投石摸鱼抓虾之后,有的是人,抢着帮她收拾。
又是帮忙换衣服,又是帮忙扎辫子,连鞋袜都是小花和小蟹帮她穿好的,就差直接“武装”到牙齿。
今年情况大反转,谁要还敢把人往家里带,那就是全村的敌人。
丁加一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在巧莲阿姆历来都是全村最好说话的人,她提醒加一,可以先把建桥桥带到隔壁村委会去收拾干净,等着她爸爸来接。
建桥桥对此也没有意见,甚至还有些欢天喜地。
她在充满善意的环境里长大,觉得王巧莲是一眼就看出了她过去一年的进步。
从六岁到七岁,虽然只长了一岁,却是从幼儿园变成了小学生。
建桥桥的生活自理能力,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完全可以独立完成洗漱。
丁加一在村委会等建桥桥收拾的这个档口,大哥加骏好巧不巧地就从学校打来了电话,兄弟俩像往常一样聊了两句,丁加一就开始找丁加骏给自己答疑解惑。
“哥,你听说过建桥大学吗?”丁加一对丁加骏历来也是有些崇拜的,遇到自己不懂的,首先想到的,都是问大哥。
“哪个建哪个桥啊?”丁加骏问。
“建筑的建,桥梁的桥。”丁加一回答。
“上海的吗?”丁加骏稍显疑惑和意外。
“是从上海来的没错。”丁加一再度肯定。
“一阿,这你还真问对人了,我们去年的物理支教老师,就是从那里来的。”丁加骏很高兴,自己能回答上弟弟的提问。
“你们县一中的物理支教老师啊?”丁加一合理想象了一下,“那建桥大学应该很厉害吧?”
“还行吧,是一个民办的学院,去年,这所民办的‘建桥学院’还在筹建,就把招聘来的老师,先放出来支教了。今年走的时候,可把我们支教老师给郁闷坏了。”丁加骏开启了和弟弟聊天的模式。
“啊?为什么啊?”丁加一表示不解,“大城市的支教老师不想来小县城给你们支教吗?”
“那倒也不是,我们老师说他是入职后闲着没事,不想浪费大好时光,自己主动要求支教的。”丁加骏继续答疑解惑。
“那他郁闷什么呢?”丁加一愈发想不明白。
“这个嘛……去年我们支教老师去应聘的是筹建中的‘民办建桥学院’,今年他走的时候,这个学校正式成立了,名字也改成了‘民办上海建桥职业技术学院’,名字更具体了,也没那么好听了。”丁加骏回复道。
“哪里不好听了?不都是建桥?”丁加一觉得这两个字哪儿哪儿都好,只是不太明白大学、学院、职业技术,这些细枝末节的区别。
丁加一和丁加骏的关系,堪比亲兄弟,有不确定的地方,丁加一就直接开口问了:“哥,职业技术学院是大学吗?”
“当然啦,你别看不起职业技术大学,就你这一天天不去上学的,你到时候想考都不一定考得上。”
丁加骏作为哥哥,时不时地都会劝一下不求上进的丁加一。
“我考不考得上又有什么要紧的,哥你能考上就好了。”丁加一满不在乎地回应。
“我们一中的学生,最后要是只能考民办的职业技术学院,老师和家长都会觉得脸上无光的。”丁加骏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民办就代表学费昂贵。
十四岁的丁加骏看不上民办上海建桥职业技术学院,十一岁的丁加一倒是觉得,只要稍微努努力,就能上建桥桥梦寐以求的学校,如此甚好。
……
建桥桥和丁加一开溜之后,村里人和建功名之间的气氛,进一步剑拔弩张了起来。
不是村里人有多么坏的心思,而是真的穷怕了。
隔壁平溪村,因为交通便利,小孩在村里有学上,大人在村里有钱赚,家家户户都有拖拉机。
凡此种种,连饭都吃不饱的岙溪村根本没法比。
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条高速公路,好不容易有机会摘掉贫困村的帽子。
岙溪村的人怎么可能不心生向往?
建功名去年带着女儿来,村里人哪怕自己吃咸菜,也让建桥桥顿顿有肉吃,下蛋的老母鸡都杀了好几只。
都做到这份上了,建功名还专门跑到BJ去“告状”,让村里人没有现代公路可以用。
岙溪村的人怎么可能不心生怨恨?
隔壁平溪村,只是因为通了普通的公路,都不是高速公路,就已经和岙溪村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有好些个人被广州来的老板,招去了工厂打工,遇到效益好的,一个月能有个八百多块钱。
八百块,放到2000年代的大城市或许不算什么,但像岙溪这种远近闻名的贫困村,有好多人家,一整个家庭的年收入,也才八百块。
除了有点粮食不会真的饿死,平日里是真的连一口肉都吃不起,压根就不可能有专门找到建功名父女时的“酒足饭饱”。
村里人也想过出去打工,隔壁平溪村因为交通好一些,遇到过两次广州的老板来招工,一个带一个的,现在好多都出去了。
有厉害的做了工头,一个月的工资能有一千多!
岙溪村因为交通闭塞,连被招工的机会都没有,好多想出去打工的青壮年劳动力,连路费都凑不齐。
要致富先修路,村里人做梦都想有的路,就这么断送在了建功名的手上,怎能不气?
……
说起来,岙溪村和平溪村离得并不远,但因为都是崎岖陡峭的山路,大部分人在山里徒步需要四个小时。
像丁加一这种可以上蹿下跳各种走捷径的,时间就能缩短很多,但危险性也比较高。
遇到路不熟的,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
对于岙溪村的人来说,去入河口都比去平溪村要简单一些。
但入河口那边,经常都会发大水。
迄今为止,只有打桩船和工棚,成功在那个“无人区”驻扎过。
基于岙溪村特殊的地理环境,像平溪村那样,靠村民自己一点一点修路肯定是不行的,只能像建高速公路那样,有重型设备下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都说穷则思变,岙溪村的人也想过搭一下平溪村那条能通车的公路的东风,跟着平溪村的人去外省打工。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岙溪村的人就“舔着脸”去过了。
两个离得最近的村庄,因为地理环境的原因,语言并不相通。
加上那个时代,普通话的普及程度还远没有现在高。
两村人的沟通,一半靠比画,一半靠猜。
岙溪村的青壮年劳动力,跟着平溪村的中老年人出去外省打工,好好的人出去,活着回来的没几个。
就算活着回来,也基本都丧失劳动力,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平溪村的中老年都能好好地回来,没理由岙溪村的青壮年却都死了个干净。
岙溪村和平溪村的世仇,在这个时候,也算是结下了。
这几年,岙溪村的人尽管眼红平溪村去广州打工的年轻人都赚到了钱,却也不敢直接跟着出去。
他们可是付出过惨痛的生命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