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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速公路(为@横扫天涯 白银萌加更)

    2000年,一条规划中的高速公路途经岙溪村,这可把贫困了几代人的村民,给高兴坏了。

    岙溪村顾名思义,既在山坳里,又在溪水边。

    又靠山又靠水的,原本不应该贫困到哪里去,奈何岙溪村的山坳特别深,溪流又特别湍急,都到了21世纪了,愣是连一条公路都没有通,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

    村民们出行,全靠老祖宗传下来的风雨廊桥——早就已经年久失修。廊桥上的木板咯吱作响,每一步,都沉淀了岁月,也承载了飘摇。

    村里没有学校,小学生要步行十里地,走过三座廊桥,才能到隔壁的平溪村小接受义务教育。

    丁加一已经这么走了三年,也整整迟到了三年。不是他起得晚,也不是他走得慢,而是,比起上学,他更愿意上廊桥的房,揭廊桥的瓦,把大好的时光消磨在上学的路上。

    不爱读书的十岁少年,在童年的边界线上来回蹦跶,他可能是迷茫的,却无忧无虑,像是一辈子都读不懂忧伤。

    ……

    2000年,是建桥桥人生中最“丑”的一年,那一年,她六岁。

    六岁之前,妈妈黄缘帅每天把她打扮得和洋娃娃似的。扎着两条高高的马尾,穿着一条蓬蓬的公主裙,粉雕玉琢的,甚是讨人喜欢。

    六岁那一年,妈妈得到了一个外派到新加坡国立进修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她在六年前就已经去了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

    为了完成当年对孕妻的承诺,爸爸建功名停薪留职一年在家带娃。

    建桥桥还是和妈妈在的时候一样,扎着两根马尾,但永远高低不一松松垮垮。

    因为对灰尘过敏,她的鼻子底下,永远挂着两条鼻涕虫,哧溜哧溜的,随着呼吸,变化着大小不一的形状,稍微用点力,还能现场表演个“虫儿飞”。

    虽是一脸邋遢全身皱巴巴,却也没有了妈妈在时,连一口饭要咬十下再吞,都被框定好的恐怖威压,父女俩就这么过上了自由且邋遢且幸福的日子。

    ……

    高速公路的建设,是一个大型工程,各种重型机械,逢山开路遇水修桥。

    施工队离得远的时候,村里人都没有什么概念,直到爆破山洞的声音日渐清晰,一艘架高74米的打桩船,停在了岙溪村溪流的入河口。

    原本宛如天堑的溪谷,在打桩架的映衬下,都变得玲珑了起来。

    村民们翘首以盼重型机械进村,打通村里的“任督二脉”。

    只要大桥那么一建,水泥路那么一铺,就不再有奔涌拦路的急流,不再只有不能通车的木桥,不再偏僻,不再贫穷,全村人的脱贫也都有了盼头。

    打桩船就那么一天天地停在入河口,像一座雕像似的,动也不动。

    村民们越看越不对劲,村主任着急忙慌地跑到县里,得到的答复是,高速公路要改道去隔壁平溪村。

    又是隔壁!

    那个早早就通了公路的平溪村!那个早早把漏雨又不防风的廊桥拆了的平溪村!那个建好了钢筋混凝土大桥的平溪村!那个村里就有小学有中学的平溪村!那个娃儿们在家门口就能上学的平溪村!那个早早就摆脱了贫困的平溪村……

    岙溪村的人等了几十年才等到这个脱贫机会,都是同一个县的,县长还是从岙溪村出来的第一位大学生。

    当年为了供这位“全村的希望”上大学,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凑了路费。

    村主任声泪俱下,急得差点在县长丁有法办公室给跪下,让丁有法不要忘本。

    丁有法赶忙扶起村主任出声保证:“我到哪儿,也不会忘了自己的根,我一定尽量帮忙想办法!”

    得了丁有法的保证,村主任这才抹着眼泪离开。

    高速公路的改道,有很多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是从入河口到岙溪村的这一段河床,底下全是最硬的花岗岩,打桩船在打到中游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以2000年钻孔桩的技术水平,如果不改道,整条高速公路,就推进不下去。

    早在村主任找过来之前,县长就已经约谈了施工单位,施工单位研究半天,也研究不出一个解决办法,就又求到了设计单位——上海港航设计院。

    设计单位派了几批工程师过去,来回折腾了两个月,还是没能想到解决办法。

    丁有法本来就对这件事情很挂心,再加上村主任那么一跪,就把行程排开,亲自去了一趟上海,让设计院无论如何都再帮着想想办法。

    设计单位的负责人一脸真诚地和丁有法说:“丁县长,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如果真还有什么没想到的,那就只可能是请我们总工亲自出马去你们那儿看看了!”

    “那可太……”

    丁有法刚想拜托负责人帮忙约人,就被负责人抢先一步拒绝:“我们总工因为家庭原因,已经停薪留职好几个月了。”

    上海港航设计院的总工是建功名,也就是建桥桥的爸爸。

    “那麻烦你把你们总工地址给我,我亲自去他家里请!一趟不行就再来两趟!”丁有法拿出自带的纸和笔,摆出开始记录的架势。

    负责人被丁有法的架势整得有点懵。

    这哪像是县长啊?该不会是哪里混进来的推销员吧?

    负责人看向总助,用极度怀疑的眼神确认:你确定今天来的这个人,真的是一县之长?

    总助用嘴型回复:确认过。

    丁有法和村主任一样不想让家乡父老失望,他切切实实地希望自己的家乡能够脱贫,也不管施工单位的人说的是不是托词,就这么冲到了建总工的家里。

    第一次,建功名很意外。

    意外之余,直接就拒绝了:“您也看到了,家里有小孩,只有我一个人带。囡囡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每天都有很多幼小衔接的课程要上,实在是走不开。”

    丁有法看到建功名家里乱七八糟的,连个能坐人的地方都不太有,就也没有过多纠缠。

    建功名以为事儿就这么结束了,哪知道才过了半个月,丁有法又来。这一次,还带了村民晒的笋干和香菇。

    建功名不好再和上次一样,开口就直接拒绝。

    一通胡乱收拾,给丁有法找了个能坐的地儿,又东翻西翻地找出一罐茶叶,给丁县长泡了一杯茶。

    丁有法说了很多村民们的不易:“您就去现场看一看,帮村民们想想解决办法,给他们一点脱贫致富的信心。您就当带囡囡来农村体验一下生活,岙溪村虽然穷,只要您愿意过来,您在打桩船上视察的时候,村民们肯定不会让囡囡渴着饿着磕着碰着。”

    丁有法说得言辞恳切,建功名内心虽然有所松动,嘴上还是拒绝了。

    建功名答应了老婆黄缘帅,会负责好建桥桥的幼小衔接。他都停薪留职了,还不好好在上海鸡娃,免不了要被老婆一通数落。

    丁有法还是连一口茶都没喝,就起身告辞,任凭建功名怎么把土特产塞回去都没塞成功。

    丁有法走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的不耐烦,只说:“我还会再来第三次的,请总工这样大能出山,至少得三顾茅庐的礼节,我还是懂的。”

    建功名不是那种特别会拒绝人的性格,一县之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自是没办法太过心安理得。

    想来老婆大人远在新加坡,他带建桥桥出去“游学”几天就回来,应该也不至于让太太生太大的气。

    建功名心里没底,想着要不要和老婆商量一下。又斗争了几天,才给老婆打去申请的电话。

    黄缘帅这会儿正没日没夜地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写论文,还没讲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审批”电话被挂断,就不属于先斩后奏,建功名就生出了些许原本不曾有过的胆子,没有真的让丁有法跑第三趟。

    建功名找负责人了解了一下原本要途经岙溪村的那条高速公路的修建情况,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在建功名过来岙溪村之前,上海港航设计院已经派过三个高级工程师过来。

    村主任每次带着村民们你一个我两个,凑在一起的一大筐鸡蛋来入河口的打桩船上迎接。

    鸡蛋并不是什么高级的礼品,却也是村民们能够拿出来的最好的心意,属于平时自己家里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

    早前从上海派来的三个高级工程师,没有一个愿意收下村民的鸡蛋,走马观花,为了完成任务似的,恨不得待一天就走。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就这样,工装笔挺的高级工程师们带着各自的助理走了,浑身皱巴巴的建功名带着满脸鼻涕虫的建桥桥来了。

    建功名是个实干派,谁也没提前联系,二话不说,直接驻扎在了打桩船边的临时工棚里。

    他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号,打桩工地的人都喊他“建工”,喊得像是喊一个工地的小工头。

    到了建功名这个份上,穿什么叫什么早就已经不重要了。看在村民眼里,却变成了高级工程师全走了,剩下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工头。

    没人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一个“小工头”身上。

    建功名就这么带娃住在了打桩船边的工棚里。他一个糙老爷们是没什么,但建桥桥怎么着都还是个小姑娘,在满是工人的打桩船边,待一两天,多少还有点新鲜,建功名也能时不时地看着,待久了肯定是不方便也待不住的。

    再者说了,打桩船是停在河里的,放任一个六岁的小孩随便走动,怎么着都还是很不安全的。

    建功名废寝忘食,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重新做了工程造价和评估。

    根据这份评估结论,硬要在岙溪村造桥,也是可以的。

    只要换更大的打桩船,用最先进的打桩设备,就有可能在硬质花岗岩层打出足够深的钻孔。

    只不过,这样一来,工程造价会翻两倍还不止,比改道隔壁平溪村的施工方案,成本要大得多。

    建功名从县长那里听说过岙溪村的诸多不易,在个人情感上深表同情。

    可同情归同情,不能因为岙溪村贫困,就把整个县的经费都往里砸,不管其他地方的死活。

    这不符合全县的利益,就算县长有心想要偏帮,财政审核层面也不可能通过。

    建功名写了一份很翔实的报告,准备回去之后就发给丁县长。

    一来,可以避免过多的牵扯。

    二来,也好有个交代。

    总不能真的让一县之长,为了请他这个工程师,“三顾茅庐”。

    ……

    建功名带着建桥桥从打桩船工棚出来,带着行李,准备离开,刚好遇到第三次去上海请人之前,来岙溪村交代一些细节的丁有法。

    丁有法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要请的“大能”两天前就带着小孩过来了。丁有法赶紧迎了过去,却是建功名先开的口。

    “丁县长,报告我已经写好了,我这带着小孩,在船上也确实不方便……”建功名把报告塞给丁县长就想走。

    县长自是不可能让建功名就这么走了,拉开嗓门赶紧把刚从拖拉机上下来的村主任喊来:“上海港航设计院的总工程师都过来了,你们怎么没安排好后勤保障工作?”

    村主任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来来回回地打量了一下皱巴巴的建功名和顶着一个鸡窝头、挂了满脸鼻涕虫的建桥桥。

    村主任先后接待过三位高级工程师,多少都有些固有印象,本能地觉得建功名不可能是“同个批次”,更不要说还要再高一个“档次”。

    村主任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转念一想,县长亲自去上海请了好几次的总工,又怎么可能会认错。

    “总工大老远从上海过来,帮我们的忙,我们肯定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啊。”村主任赶紧表态:“我都和村民商量好了,上海的贵客来了,就住丁有木家。有木媳妇巧莲,做饭那可是村里一等一的好吃。”

    村主任赶紧上去帮建功名拿行李。

    建功名拉着建桥桥后退了一步,避开村主任的热情,拒绝道:“我来这儿是勘测溪底岩层的,肯定是住打桩船这边最方便,主要是我们家囡囡在这儿不方便,我得赶紧带她回去。”

    “这我和有木媳妇早就商量过了。”村主任还是抢走了建功名手上的一件行李,进一步热情劝说道:“有木家老大加骏老有出息,去了县一中上学,房间刚好空着,又大又宽敞,床单被子都换了新的让女娃娃住。”

    一番拉扯,建功名和建桥桥终是没有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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