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黎明,是在一声嘶哑的欢呼中到来的。
那时队伍正爬上一道低矮的山梁。夜行军整晚,人人眼皮都黏着,脚步机械地往前挪。孩子趴在大人背上睡,口水湿透了肩头的破布。璟言走在最前面,拄着一根随手折的树枝,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然后,走在最前头的斥候——一个叫陈四的瘦小汉子,突然僵住了。
他站在山梁最高处,背对着队伍,一动不动。晨风卷着他破烂的衣摆,猎猎作响。
“陈四?”赵铁柱哑着嗓子喊,“咋了?前面有情况?”
陈四没回头。
他慢慢抬起手,指向东方。那只手在熹微的晨光里抖得厉害,像风中的枯叶。
璟言心里一紧,以为遇上了埋伏。他握紧工兵铲,几步冲上山梁,顺着陈四指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也僵住了。
东方,天地交界处,一片宽阔的、银亮的水光,正随着初升的太阳铺展开来。
不是河。
是江。
浩浩荡荡,从北向南,横亘在天地之间。水面宽阔得一眼望不到对岸,只看见氤氲的水汽在晨光里蒸腾,像一层轻纱。朝阳的金红色泼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片粼粼的波光,晃得人眼睛发酸。
风从水面上吹来,带着潮湿的、微腥的气息——那是活水的气息,是大地血脉流动的气息。
“淮……淮水……”
顾清风也上来了,声音哽在喉咙里。
整个队伍都停住了。人们一个接一个爬上山梁,呆立在那儿,望着那片水光。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压抑的、不可置信的抽气声。
狗剩——张老太的孙子,从赵铁柱背上挣扎下来,光着脚跑到山梁边,踮着脚尖看。看了很久,他回过头,小脸上脏兮兮的,但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公子……那是……那是南边吗?”
璟言蹲下身,把他抱起来,让他看得更远些。
“是。”他说,声音有点哑,“那就是淮水。过了河,就是南边。”
“南边……”狗剩喃喃重复,“有糖吃吗?”
“有。”
“有房子住吗?”
“有。”
“奶奶……也能来吗?”
璟言抱紧他,没说话。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是一个妇人,捂着嘴,肩膀剧烈地抖动。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老人们跪下来,朝着淮水的方向磕头,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谢哪路神仙。
李木匠扔掉手里的木棍,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混着脸上的泥,冲出一道道沟。他媳妇搂着他,也哭,但嘴角是咧开的,像笑,又像哭。
赵铁柱狠狠抹了把脸,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声。他转过身,背对众人,肩膀一抽一抽的。
璟言放下狗剩,走到山梁边缘。
晨风吹在脸上,湿漉漉的,带着水汽。七天,一百六十多里路。穿过三道哨卡,躲过两股溃兵,在荒庙里宿过夜,在山洞里避过雨。鞋磨破了,用草绳捆着走;粮食快吃完了,挖野菜掺着吃;有人病倒,用最后一点药顶着。
七百二十个人,走散了三十七个——有夜里掉队的,有实在走不动自愿留下的,还有两个老人,在第三天夜里悄悄咽了气,埋在了不知名的山坡上。
现在,淮水就在眼前。
对岸就是相对安全的南方,是朝廷新划的防线,是金兵铁蹄暂时还够不到的地方。
希望。
这个几乎被遗忘的词,此刻像野火一样,在每个人心里烧起来。
“下……下山!”赵铁柱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哑地吼,“咱们到河边去!找船!找渡口!”
人群骚动起来。疲惫一扫而空,腿也不软了,脚也不疼了,人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山下冲。有人摔倒了,立刻被拉起来,拍都不拍身上的土,继续冲。
璟言和顾清风走在最后。
“不对劲。”顾清风忽然低声说。
“什么?”
“太静了。”顾清风眯着眼,看向淮水方向,“岸边应该有渡口,有渔村,有驻军……可你看,有炊烟吗?有船影吗?”
璟言心头一跳。
他凝神望去。的确,宽阔的水面上空荡荡的,没有帆,没有桨。岸边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滩涂,没有房屋,没有码头,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可能……咱们走偏了?”他试着解释,“渡口在下游?”
“也许。”顾清风没说信不信,“先下去看看。”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山坡陡,碎石多,人们却跑得飞快,像一群扑向水源的渴兽。狗剩被一个青壮抱着,小手指着淮水,咯咯地笑。
半个时辰后,队伍冲到了滩涂边。
泥土是深褐色的,湿漉漉的,踩上去会陷下去半只脚。水边漂着枯枝败叶,还有死鱼翻白的肚皮。空气里那股水腥味更浓了,混着淤泥腐烂的气息。
人们冲到水边,跪下来,用手捧水喝。水是浑的,带着泥沙,但他们不在乎,大口大口地灌,呛得直咳嗽,脸上却全是笑。
“有船就好了……”李木匠喃喃道,眼睛在宽阔的江面上搜寻。
“那边!”有人喊,“有木头!”
十几个人跑过去,从淤泥里拖出一截半腐朽的船板。看样子是条破船的残骸,不知漂来多久了。
希望像被戳破的气球,开始慢慢泄气。
璟言走到水边,蹲下身,伸手探进水里。水很凉,流速不快。他抬头估算——河面宽至少三里,没有船,游是游不过去的。老弱妇孺怎么办?粮食行李怎么办?
“得找渡口。”他站起来,“沿着河往下游走,肯定有。”
“公子!”赵铁柱跑过来,脸色有些发白,“上游……上游有烟。”
所有人齐刷刷扭头。
北边,淮水上游方向,大约五六里外,几道黑烟正笔直地升上天空。不是炊烟,是火灾那种浓烟,滚滚的,在晴朗的晨空里格外刺眼。
“是渡口。”顾清风的声音很冷,“被人烧了。”
死寂。
刚才还沸腾的喜悦,瞬间冻结。人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变成茫然,变成恐惧。
“谁……谁烧的?”有人颤声问。
“可能是溃兵,也可能是金兵前锋。”顾清风说,“烧了渡口,断了北人南逃的路——这是打仗时常干的事。”
狗剩拉了拉璟言的衣角:“公子……过不去了吗?”
璟言低头看他。孩子眼睛里那点亮光,正在一点点暗下去。
他抱起狗剩,面向所有人。
“谁说过不去?”
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
“没船,咱们造船。没渡口,咱们找浅滩。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指着那几道黑烟:“他们烧渡口,是怕咱们过去。为什么怕?因为咱们过去了,他们就没法随便抓人、抢粮、糟蹋地方!”
“他们越怕,咱们越要过去!”
人们看着他,眼里的茫然慢慢退去,重新聚起一点光。
“李叔,”璟言看向李木匠,“您是行家。看看这附近,有没有能做筏子的木头?”
李木匠回过神来,抹了把脸,挺直腰板:“有!滩涂后面那片林子,杨树、柳树,都能用!”
“柱子,带人去伐木。挑碗口粗的,要直。”
“是!”
“顾大哥,带斥候往上下游各探五里,找水浅的地方,找藏起来的船,找任何能过河的法子。”
“好。”
“其余人,”璟言提高声音,“就地扎营!伐木的伐木,编绳的编绳,做饭的做饭!今天日落之前——”
他顿了顿,看着那一张张重新燃起希望的脸:
“咱们要在淮水南岸,生火做饭!”
“吼——!”
人群爆发出吼声。这次不再是绝望的呐喊,是带着狠劲的、破釜沉舟的咆哮。
人们散开,冲进林子,冲向滩涂,像一群忙碌的蚂蚁。斧头砍树的声音“梆梆”响起,女人们收集藤蔓搓绳,孩子们捡拾干柴。
希望没有熄灭。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从天上掉下来的恩赐,变成了要靠双手去挣的活路。
璟言把狗剩放下,走到水边。
他蹲下身,掬起一捧浑水,慢慢淋在脸上。
水很凉。
南岸就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但至少,他们看到了。
看到了,就有奔头。
他站起身,看向对岸那片朦胧的土地。
风从南边吹来,带着陌生的、湿润的气息。
那是江南的气息。
等着。
我们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