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洁心中暗忖,这郑江的名头果然好用。
她一面与掌柜们细谈,一面留心观察郑江。见他虽偶尔仍会偷瞥大凤,但办起正事来倒也认真,介绍起来头头是道,并非全然不学无术的纨绔。
赵大凤起初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后来听梁洁与匠人讨论厂房布局、通风防潮等细节,渐渐也被吸引,忍不住插嘴问:“梁姨,仓库窗户开高点,是不是更防贼?”
梁洁点头:“是,还要做木栅。”
郑江趁机接话:“防盗一事不可轻忽。厂子建起来,值钱家伙多了,夜里最好请些更夫巡逻。我知道镇上有几个退伍的老兵,身手不错,人也可靠。”
赵大凤这次没立刻呛他,只是抿了抿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
忙了一上午,诸事初定。
晌午时分,郑江提议在镇上有名的“客如归”酒楼用饭。
梁洁本想推辞,郑江忙道:“夫人莫要客气,算是晚辈为昨日在府中怠慢赔礼。再者,这客如归的掌柜,对镇上三教九流消息最是灵通,夫人要雇工人,或许他能提供些线索。”
话说到这份上,梁洁便不再推辞。
酒楼雅间里,郑江点的都是实惠可口的家常菜,并未一味铺张,这倒让梁洁对他略有改观。
果然,饭间掌柜前来招呼,听说梁洁要办厂雇人,便捋着胡子道:“夫人心善,想雇贫苦人。咱们镇西头有片窝棚区,住的多是逃荒来的、或是失了田地的外乡人,日子艰难,手脚却勤快。夫人若有意,可去那里看看。”
梁洁记在心里,连连道谢。
饭后,郑江将梁洁二人送至镇口马车行。临别时,他犹豫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竹牌,递给赵大凤。
“这……这是何物?”赵大凤不接,警惕地问。
“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郑江难得有些局促,“是我平日无事自己刻着玩的。上面刻了个‘安’字。听说……听说你们女子独自操持事业不易,就、就图个平安顺遂的寓意吧。”他话说得磕磕绊绊,耳朵尖微微泛红。
赵大凤看着那枚打磨光滑、字迹端正的竹牌,又看看郑江不像作伪的神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梁洁温声道:“既是公子好意,大凤便收下吧。多谢公子今日费心。”
赵大凤这才接过,低低说了声“谢谢”,声音细若蚊蝇。
回去的马车上,赵大凤捏着那枚尚带余温的竹牌,翻来覆去地看。
梁洁瞧着她,缓声道:“这郑公子,倒不似全然轻浮。只是出身如此,性子难免跳脱些。你心中有数便好,无需疾言厉色,也不必过分亲近。我们如今办厂,许多事或需借他之力,但分寸界限,你要自己拿捏稳当。”
赵大凤将竹牌攥入手心,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像被投了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而此时的县衙后院,郑明德正听管家回禀今日郑江的动向。
听到儿子确实在正经帮忙,并未胡闹,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提起笔,在摊开的县志空白处,缓缓写下“芙蓉镇粉丝厂”几个字,仿佛已预见,这个由一位妇人创办的产业,或许将为这座小镇带来意想不到的改变。
“爹,您是不是对这位妇人上心了?”
郑明德执笔的手一顿,一滴浓墨“啪”地落在“芙蓉镇粉丝厂”的“厂”字上,迅速洇开一团黑渍。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溜进书房、正倚在门框上嬉皮笑脸的儿子,脸色沉了下去。
“你胡吣什么?”声音不大,却带着风雨欲来的寒意。
管家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郑江却似没察觉父亲的怒气,或者说,他今日是存了心思要试探,竟走近了几步,仍是那副玩笑口吻:“儿子哪有胡说?爹您瞧瞧,您今日听闻那梁夫人办事利落,嘴角可是弯了三次。自打娘去世后,您几时对旁人这般上心过?连祖母都常说,您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住口!”郑明德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响。
他胸口起伏,盯着儿子的目光里交织着痛楚与怒火,“你娘……也是你能拿来随口浑说的?你可知‘上心’二字,岂是能轻易安在不相干之人身上的?那是轻佻,是辱没!”
郑江见父亲真动了怒,神色也正经了些,但少年人那股执拗劲却上来了。
他梗着脖子:“娘走了八年了!八年!爹,您才四十出头,难道真要守着回忆过一辈子?祖母年事已高,最挂念的就是您!再说了,”他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点委屈和私心,“您这不续弦,我这当儿子的怎么好先议亲?外头人背地里都说,是您这当爹的没心思,耽误了我。我……我也想要个能持家的娘,将来也好顺顺当当娶媳妇不是?”
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又快又急,脸也有些涨红。这倒不全是借口。
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公务又心结难解,他看似洒脱不羁,内里何尝不渴望一份寻常家庭的温暖?
而那日见到的梁洁,沉稳干练,眼神清正,对赵大凤的维护教导也看得出是个有主见有担当的,绝非寻常后宅妇人。
若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这念头一旦生出,便与他对赵大凤那点朦胧的好感搅在一起,让他生出了这“一箭双雕”的糊涂算计。
郑明德看着儿子难得流露出的、混杂着孺慕与委屈的神情,一腔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倏地泄了大半,只剩下满满的疲惫和酸楚。
他颓然坐回椅中,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出去。此事休要再提。梁夫人是正经做事的人,莫要用你那些混账心思去揣度、牵连人家。至于你的亲事……我自有计较。”
郑江张了张嘴,见父亲闭上眼,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只得悻悻退下。但他心里那点念头,却并未熄灭。
几日后,镇东荒地上,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