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齐蹿回宿舍,反手关上门,动作快得像后头有狗撵。
心还在腔子里“咚咚”敲鼓,怀里那两封信硬邦邦地硌着肉。
他三两步蹿到桌前,也顾不上开灯,就着窗外将暗未暗的天光,摸出那把刀刃有点锈的小裁纸刀。
先拆燕京的。
牛皮纸信封厚实,他小心沿着边裁开,手指头都有点不听使唤。
里头先掉出他自己寄去的那摞稿纸,最上头一张空白处,多了些朱红色的蝇头小楷,是季老的笔迹。
他心头一热,像揣了块刚出锅的烤红薯。
展开信纸,季老那清癯有力的字跳进眼里:“…心绪难平,竟有半晌无言…”
看到这句,司齐腮帮子一紧,牙关莫名咬住了。
往下看,“构思奇崛,寄意遥深…可示人也”,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他心坎上,敲得他耳朵里嗡嗡的。
最后那句“戒骄戒躁,更上层楼”让司齐的脑子有些发蒙。
大师不愧是大师。
眼光真准!
一眼就看出咱写的小说不错。
嘿嘿嘿……
司齐都忍不住傻笑起来,实际上,季羡霖先生对小说的评价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然,他也不会傻笑出声了。
除了这封信,还附着了一份非常具体的修改意见:
季羡霖用极简练的笔触点出几处“或可商榷”:某处关于印度教仪轨的描述,与先生早年游历南印所见主流习俗“略有出入,可再核查”;某处海洋生物习性细节,与“五七年《自然》杂志某篇考察报告所述微有不同,建议斟酌”;结尾处关于“叙事真实”的哲学探讨,先生认为“或可再深挖一层,使其更具普遍性”……
寥寥数语,却句句点在关节上,像老裁缝捏着针,精准地挑出了线头。
司齐看着看着,嗅着浓郁的桂香,鼻子竟然有点发酸,又忍不住咧嘴傻笑。
这些细微之处,自己写作时也曾模糊觉得不够踏实,却未能深究,到底功夫浅了。
这些修改处分明是先生灯下戴了老花镜,一行行、一字字推敲过的。
这沉甸甸的“或可商榷”,比一万句泛泛的夸奖都金贵。
他仿佛能看见燕园书斋里,那位清癯的老人如何搁下笔,对着稿纸沉吟的模样。
这份严谨与爱护,暖烘烘地熨帖着他这几个月的孤寂。
他小心翼翼把季老的信折好,又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那颗点点鹅黄色的桂树,丹桂飘香,可及十里,大师留下的墨香又能飘出多少里呢?
稳了稳神,又去拆上海的。
金老的信就活泼多了,字迹也潦草些。
司齐同志:
见字如晤。
长春一别,忽忽两月有余。常在编稿倦时,想起你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与那些“刁钻”问题。不意今日竟收到如此厚礼——整整一包《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全稿。拆封时手指竟有些发颤,非为别的,实是这厚度吓着老夫了。
先说读后感。
此三日,我如着魔矣。老伴笑我“魂被海怪叼去”,诚然!来信即读,茶饭不思,老伴强按我颈椎敷热毛巾时,我竟嫌她唠叨。读至“理查德·帕克跃入丛林头也不回”处,老夫掷稿长叹,热泪盈眶;及至结尾“你喜欢哪个故事”一问,更是悚然而惊,在书房独坐良久。
此作之妙,约有三端:
一曰“寓言之骨,小说之肉”。你将宗教哲思、人性拷问,化入如此瑰奇壮阔的漂流故事中,竟无半点生涩。孟加拉虎是虎,亦非虎;食人岛是岛,亦非岛。此等笔力,在青年作者中实属罕见。
二曰“以实写虚,以虚证实”。海洋气象、动植物习性、航海知识,你写得那般确凿,仿佛亲身历之。然在这“实”的基石上,你建起信仰、恐惧、孤独的“虚”之大厦,最后竟让读者自问:何为真实?是事实的真实,还是心灵选择的真实?此一问,重千钧。
三曰“东方的皮,人类的魂”。你写印度教、佛教、伊斯兰教的交融,写东方家庭的伦理,写瑜伽与祷告,骨子里叩问的,却是人类共通的困境:当文明剥离,人何以成人?当故事瓦解,人何以自处?此作气象,已超出地域与时代。
再说几处细部:
开篇写树懒,我初觉冗长,读至中途方知是伏脉千里。妙!
猩猩乘香蕉漂来那节,黑色幽默中见大悲悯,我击节良久。
食人岛昼夜之变,狐獴如潮,此等想象,非有通天眼不能为。然岛上莲花食人、酸液溶骨的设定,是否过于狰狞?可稍作柔化。(页边有红笔小字:此处或可隐喻信仰之甜美与腐蚀?)
最后调查员对话,神来之笔。但派成年后皈依三教、研究树懒的结局,略嫌工整,若再添一二闲笔,或更余韵悠长。
最后说几句体己话。
司齐,我编《寓言》数载,阅稿无数。多见精巧比喻,少见这般以血肉为舟、以魂魄为楫的宏大寓言。此稿之气魄、之完整、之深刻,在我眼中,已非“习作”,而是可立文坛的成色之作。
然,正因其不凡,问世之路恐多崎岖。篇幅长,题材“洋”,宗教色彩浓,恐有编辑部望而却步。
或可将此稿投于《收获》。巴老眼界高远,或能识此明珠。(巴金出生于1904年,金绛出生于1923年,两人相差一辈人。)
长春夜谈,我曾言“三年五载,或有所成”。今观此作,是我眼拙了。你以数月之功,走旁人数年难至之途。后生可畏,老夫欣慰之余,亦感惭愧——惭愧我当日仍小觑了你的野心与能量。
临笔再嘱:
纸短话长,余容后叙。
秋凉,望加餐饭。
金绛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二日夜
“茶饭不思,老伴强按我颈椎敷热毛巾时,我竟嫌她唠叨。”,司齐忍不住“噗嗤”乐了,眼前浮现出金老戴着老花镜、趴在稿纸上、老伴儿在旁边又气又笑数落的画面。
只是鼻子莫名,却有点酸。
他不以为意,只当是刚才被桂花香味熏过的后遗症了。
信尾那句“或可将此稿投于《收获》”,像道闪电劈进他天灵盖,手里的信纸都抖了抖。
《收获》!
那可是几乎所有文学青年梦里才敢踮脚瞧一眼的圣殿!
他捏着两封信,在渐渐浓稠的暮色里站了半晌。
胸口那股憋了不知多久的气,终于长长地、颤颤地吐了出来,带着点铁锈味,又掺着桂花的甜。
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叶子在晚风里晃了晃,像是也在替他点头。
他把信仔细按原来的折痕折好,塞回信封,又觉得不保险,掀开床板,藏到那口掉漆的铁皮箱子最底层,压在几本硬壳笔记本下面。
想了想,又抽出来,借着夕阳的余晖,把季老信里“可示人也”和金老信里“《收获》”那几个字,用手指头肚儿,反反复复摩挲了好几遍。
纸面粗糙的纹理,划过指尖,有点痒,又有点烫,还有一点莫名的战栗。
是肃然起敬吗?
或是别的?
他不懂。
或许是他现在不懂!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司齐的瞎想。
声音急促而急躁。
“这个时候,谁啊?”司齐顺手把信藏到了枕头下面。
他清了清嗓子:“进来。”
司向东推门进来,脸上挂着淡定从容的表情,眼神却像探照灯似的,在司齐脸上、桌上、床上扫了一圈。
“干嘛呢?一个人傻乐。”
“没,看窗外的桂花树呢,今年开的似乎比往年要繁盛些。”司齐指指窗外,院子里的桂花树。
“嗯,今年不仅开的多些,也要香一些。”
桂花树的香气浓度会随着树龄增长而显著提升,老树的花香更浓郁持久。
司向东踱到窗边,假模假式地看了看那蔫头耷脑的文竹,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下午去拿信了?读者又夸你了?”
“啊……就……普通来信。”司齐心里一咯噔,面上稳着。
“哦?哪儿的读者啊,这么热情,写这么厚?”司向东转过身,似笑非笑,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枕头——那底下还露着一点牛皮纸的角。
“就……天南地北的,都有。”
“是吗。”司向东在屋里唯一那把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手指在膝盖上敲着无形的鼓点,“我年轻那会儿,也收过读者来信。不过那都是杂志社转来的,信封里面就薄薄一张纸,哪有这么气派,用这么厚实的牛皮纸信封。啧啧,现在的读者,条件真好,信里还藏着土特产。”
司齐不吭声,拿起桌上掉了瓷的茶缸,假装喝水。
“说起来,”司向东仿佛忽然想起,“季羡霖先生,金绛先生,那都是做学问、搞文学的大家。给后辈回信,想必也是言之有物,提携有加。能得他们一字半句的指点,那可是了不得的福分。”
“二叔说得对。”司齐点头如捣蒜,心想您老别绕了,直说吧。
“我听说啊……”司向东压低声音,凑近些,带着分享秘密的神气,“有些老先生回信,不光说好听的,那批评起来,也是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为的就是让年轻人知道天高地厚,踏实进步。这才是真爱护。”
“是,是,严师出高徒。”司齐继续点头。
“所以啊,”司向东终于图穷匕见,目光炯炯盯着司齐,“要是真收到了这样的信,可不能自己捂着。尤其是批评指正的地方,那才是金子!得拿出来,让长辈也帮你参详参详,看看怎么改,才能更上层楼。闭门造车要不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话说到这份上,司齐再装傻就不合适了。
他看着二叔那看似淡定、实则眼底小火苗蹭蹭直冒的样子,忽然有点想笑。
这个曾经怀抱文学梦、最终却走上行政岗位的二叔,把多少未尽的念想,都寄托在了他这个亲侄子身上?
今晚不让他看见那两封信,怕是他自己能蹲门口抽一宿烟。
想想二叔蹲在门口,猫爪挠心的抽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模样。
司齐心里就暗爽。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
“二叔,”司齐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抽出那两封有点皱的信,“您想看就看吧。不过……可别往外说。”
“哎!你这孩子!我是那多嘴的人吗?”司向东一把接过信,动作快得像抢,脸上瞬间多云转晴,笑容压都压不住,“我就是帮你把把关,学习学习大师的风范!”
他先抽出季羡霖那封,戴上老花镜,凑到灯下。
看着看着,手指竟有点抖。
“……心绪难平,半晌无言……构思奇崛,寄意遥深……可示人也……”他低声念着,每个字都像含在嘴里品了又品,脸上容光焕发,比自己得了表扬还激动。
“好!好啊!季老这话,实在!中肯!非常有见地!跟我想的是一模一样!”他拍了下大腿,满脸笑容。
司齐翻了个白眼,跟你想的一模一样,能说明啥?
你到底想说明啥?
看完信,他连忙看向那几行蝇头小楷的修改意见,边看边咂嘴,“你看看,大师就是大师!这眼力!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针针见血!这才是真功夫!小齐,你这福气,啧啧……”
看完季羡霖的,他小心翼翼把信纸按原样折好,手都有点不稳。
深吸一口气,又迫不及待展开金绛的信。
读着读着,表情就更丰富了。
看到“魂被海怪叼去”、“老伴强按我颈椎敷热毛巾时,我竟嫌她唠叨”,他“噗嗤”笑出声,摇摇头:“这金老,竟也如此风趣?大师就是大师,平易近人!”读到“此作之气魄、之完整、之深刻,在我眼中,已非‘习作’,而是可立文坛的成色之作”时,他呼吸明显重了一下,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等看到最后那句“或可将此稿投于《收获》”,司向东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司齐,又看看信纸,再看看司齐,嘴巴张了张,却没立刻发出声音。
好像这几个字有千斤重,砸得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屋里静极了,只有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和司向东略显粗重的呼吸。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那口气里带着颤音,像是把胸腔里积压了许久的什么沉重东西,一点点吐了出来。
他把信纸轻轻放在桌上,手撑着桌面,慢慢直起身,摘下老花镜,指关节用力按了按发酸的眼角。
“《收获》啊……”他喃喃道,声音有点沙哑,眼神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焦点,“巴老坐镇的地方……金老还真敢想……也真看得起你……想当年,我也曾不知天高地厚寄信给《收获》投过稿……”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司齐,目光复杂极了,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与有荣焉的骄傲,有夙愿得偿般的欣慰,还有一丝更深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他自己的怅惘和激动。
想当初……
如今……
哎!
“你小子……”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司齐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司齐趔趄了一下,“好好干!听见没?给我,给咱老司家,争口气!”
说完,他不再看那两封信,背着手,在狭小的宿舍里慢慢踱了两步,又停住。
忽然觉得这屋子有点闷,有点热,他需要出去透透气。
“信收好,别弄丢了。”他摆摆手,没回头,声音有点闷,“我……我回去……还要给你二婶和若瑶做饭,不能再晚了!”
走到门口,他又停住,侧过半边脸,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微微发颤的轮廓。
“那什么……《收获》……试试就试试。成了,是咱的造化;不成,有这两封信垫底,你也算……”他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只是轻轻吐出,“……你没白熬这几个月。”
门轻轻带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有些快,也有些乱。
司齐走到窗边,看着二叔有些微驼、却努力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晚风吹进来,带着桂香,也带着一丝秋夜的凉意。
他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两封承载着巨大肯定与期望的信,又抬眼望向漆黑无垠的夜空。
“《收获》这名字……取的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