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下来了,正好有一位副主编年龄也大了,明年就要退休了,空出来两个位置。
谢华和余桦成了《海盐文艺》的实习副主编,至于主编,暂时由一位副馆长兼任,等到两人适应了《海盐文艺》的编辑业务,届时,会挑选其中一人接任主编。
至于,司齐也不是什么没捞着,他得了一个审稿编辑的职务。
任命一下来,文化馆里嗡嗡了好几天。
大伙儿端着搪瓷缸子在走廊里边接开水边嘀咕:“奇了怪了,论笔头子,司齐那是头一份吧?季羡霖都来信夸的人物,咋没捞着副主编?倒让谢华和余桦两个人顶上了……司馆长这回,可真够‘大义灭亲’的。”
“可不嘛!听说主编还空着呢,等那俩‘实习’出来一个接。司齐倒好,就落个‘审稿编辑’?啧啧,这二叔当的……”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馆长呢?觉悟!这叫避嫌!”
传到司向东耳朵里,他哭笑不得。
家里,他正戴着老花镜看书,对妻子廖玉梅苦笑:“我这回可成了‘包青天’了。自家亲侄子,愣是给‘摁’下去了。”
廖玉梅摘着菜,头也不抬:“要我说,小齐那性子,你让他当副主编,天天开会扯皮,他能乐意?现在多好,审审稿,清净,而且你有没有仔细想过?”
司向东放下手中的书,取下老花镜看向廖玉梅,“仔细想过什么?”
廖玉梅抬头看向司向东,认真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你说就说,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廖玉梅端着搪瓷盆子,把摘好的菜倒水池里面冲洗,一边冲洗,她一边道:“小齐刚过20岁吧,刚过20岁的主编,提拔上去了,也不见得是啥好事。我看你是关心则乱,小齐自己推辞是对的,这点他看得比你清楚!”
“谢华不也年轻吗?”司向东笑着摇了摇头,司齐这小子如果真的以这个理由拒绝自己,他倒是觉得司齐成长了,不需要他操心了。
这小子有点太实诚,太直接了,拥有一颗赤子之心,这让他更能共情笔下的人物,写出充满灵魂的作品,可也会限制他的仕途。
“谢华能一样吗?他是大学生,干部身份,而且谢华今年都26了,他这人有些古板和教条,却不容易犯错误,余桦在卫生院做牙医可不是轻松活,为人也踏实,他俩搭伙,杂志社出不了问题。”
“哈哈,你说的对,倒是我想的浅了!”
“你未必没有想到,只是太想让小齐进步了!”
司向东推推眼镜,没吭声:小兔崽子自己不愿意干,倒让他这个当二叔的,白捡了个“高风亮节”的名声。
这叫什么事儿!
没过几天,蒉主编要搬去省城。
馆里专门借了文化局一辆“130”小货车送他,司向东带着司齐、谢华、余桦几个去帮忙搬行李。
蒉涧亮握着司向东的手摇了又摇,看了看旁边略显沉默的司齐,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写,或许你应当走另一条更宽阔的路!”
司齐点点头:“蒉老师,常回来看看。”
车子开远了,扬起一阵灰。
谢华和余桦对视一眼,又看看身边低头沉思的司齐,表情都有点复杂。
这“副主编”的帽子戴得,忽然觉得有点烫头。
司齐倒像没事人,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心里琢磨最近看的巴金老爷子的《家》,里头有个比喻挺新鲜,或许能“乾坤大挪移”一番。
写作本就是一脉相承不断发展的,不会“抄”前人的东西,自己瞎写,除非绝世天才。
风一吹,路边宣传栏上的旧报纸哗啦作响,标题是“改革春风吹满地”。
蒉主编前脚走,他那个朝南的单间就空了下来,后脚就归了谢华。
钥匙交接那天,谢华屁颠颠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儿从宿舍滚蛋了,然后搬了进去。
果然,成年人住集体宿舍就是反人性的。
因为大家的生活习惯本就不一样,很容易互相影响。
司齐想要单间,人家谢华何尝没梦想过单间呢?
大家的欲望其实都一样。
宿舍一下子空了半边。
陆浙生晚上打牌回来,把臭袜子一扔,四仰八叉躺床上:“嘿,宽敞!咱这也算‘标间’待遇了。”
可惜……这“标间”待遇没享几天。
司齐有天出去散步,远远瞅见陆浙生跟个穿红格子罩衫的姑娘并排走,胳膊蹭胳膊的,笑得后槽牙都能晒太阳了。
姑娘梳两条大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
司齐知道陆浙生也处对象了,处对象至少两个多月了,发生在他埋头写《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那段时间。
星期五食堂吃馄饨,陆浙生凑过来,筷子头戳戳司齐胳膊,压低声音:“哎,哥们儿要结婚了。”
司齐馄饨差点噎住:“这么快?你不还说是‘革命友谊’吗?”
陆浙生老脸一红,咳嗽两声:“这个……形势发展比较迅速。那什么,她家里催,我娘也催。”
又凑近些,热气喷耳朵。
司齐感觉很不舒服,稍稍偏了偏脑袋。
“……可能,稍微,还有了点状况之外的‘成果’。”说到这里,陆浙生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后面埋着头,“吭哧”一口吞掉勺子里的馄饨,脸上的表情有兴奋,有恐惧,还有羞涩,就跟开染坊似的,精彩极了,
司齐愣了两秒,猛地反应过来,朝他肩膀捶了一拳:“你小子!”
得,这下馄饨也不用吃了,光听陆浙生嘚瑟未来规划了——女方家庭条件应该不错,人家在城东有两间空房,小两口先凑合住着。
“等以后单位分房,咱再搬回来!”陆浙生说得眉飞色舞。
司齐心想分房下来也可能是个单间,未必有你住的那边宽敞。
说搬就搬。
陆浙生东西不多,一个铺盖卷,一些生活用品,以及一些书籍等等,半天就拾掇利索了。
临走前,他把半罐麦乳精留给司齐:“补补脑子,继续写你的那些大作。”
门一关,宿舍彻底静了。
司齐在屋里转了两圈,脚步都有回音。
原先挤挤挨挨摆三张床的地方,现在空出一大片,阳光明晃晃铺在地上,能看见灰尘慢悠悠跳舞。
他忽然笑出声,一屁股坐在自己吱呀响的木板床上。
盼星星盼月亮想要个单间,没想到最后是以“室友纷纷奔向新生活”的方式实现的。
这叫什么?
无心插柳柳成荫,光棍终得住单间。
窗外高音喇叭正播着《在希望的田野上》,欢快得很。
司齐挠挠头,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掉漆的铁皮箱子,把陆浙生留下的空铺位也征用了——正好摊开他那越堆越高的读者来信,以及各种书籍和资料。
挺好。
这日,司齐拎着新买的秋衣往回走,刚进文化馆大门,就被传达室探出的半个身子截住了。
王大爷眼睛瞪得像发现敌特,嗓门压得极低,气儿却挺足:“小司齐!你的!紧要信件!”
“王大爷,你这神神秘秘,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不夸张,一点儿也不夸张,燕京和上海的信,你的!”
王大爷取出两个厚厚的信封。
司齐“咯噔”一下,凑近一看——乖乖,真的。
一封燕京,一封上海。
那字迹,熟得很。
王大爷手指头戳着信封,激动得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司齐脸上:“燕京大学!季……季老先生!上海,《寓言》杂志社,金……金先生!了不得啊小司!你小子这是又要搞出大动静了?”
经过王大爷这么一“提醒”,司齐脑子像过了一段电流,瞬间想起上次季老来信后,自己被馆里老少当成猴儿围观、刨根问底,问东问西,拼命八卦的“盛况”。
这年头可没有隐私一说。
你一个小辈,说你几句咋了?
司向东做的不对,他们都敢说,何况小司齐呢。
他一把接过信,闪电般塞进怀里,动作快得像偷菜似的。
随即表情诚恳对王大爷道:“王大爷!您老可千万嘴下留情,就当没看见这信,行不行?回头我请您抽‘大前门’!一整包!”
王大爷被他的反应逗乐了,摸着下巴,故意拉长调子:“这个嘛……‘大前门’啊……得带过滤嘴的。”
“成!过滤嘴!一定!”司齐拍胸脯保证,眼神还在四处瞟,生怕哪个同事突然路过。
“行嘞!”王大爷心满意足,压低声音,一副地下党接头的模样,“放心,我老王嘴巴最严!今天啥信也没看见!你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王大爷望着司齐的背影,“啧……没想到,这小子还挺低调。”
司齐夹着那两颗“烫手山芋”,一溜烟离开了传达室。
司齐揣着信,做贼似的往回溜,迎面就撞上背着手溜达的二叔司向东。
“嘛呢?鬼鬼祟祟的。”司向东瞥他一眼。
“没……没啥。”司齐把怀里的信捂得更紧了些,“读者来信,刚去传达室拿了。”
“哦。”司向东点点头,也没在意。
读者给司齐写的信都有几箩筐了,不稀奇。
他踱着方步,继续往大门口溜达,准备去买些菜回去,晚上给老婆露一手。
廖玉梅所在教育局最近为了迎接检查,天天加班,家里全靠他这个“模范丈夫”顶着。
今儿个他特意早退了半小时,就为了去菜市买只小鸡儿,给老婆补补身子。
夕阳把海盐县文化馆上空的云彩染成了诱人的酱红色,像极了一块块上好的红烧肉。
走出文化馆大门,一阵穿堂风吹过来,司向东脑子也跟着一清。
他脚步猛地一顿,刚才那画面在眼前闪了闪——读者来信?谁家读者来信,用那么厚实牛皮纸信封?
鼓鼓囊囊的,看那分量,那厚度……
他猛地一拍自己锃亮的脑门:“嗨呀!”
那哪是普通来信!
分明是退回来的稿子……
不对!要是退稿,编辑部一般用标准信封,没那么讲究。
那牛皮纸,那厚实劲儿……
司向东眼前立刻浮现出司齐煞费苦心,熬夜誊抄、最后珍而重之寄出去的那两沓厚厚的手稿。
季羡霖!
金绛!
算算日子,他俩的回信应该到了!
好小子,跟他二叔还打上埋伏了!
还“读者来信”?
这读者分量可够重的!
司向东心里那好奇蹭一下就蹿上来了,跟猫爪子挠似的。
那可是季羡霖和金绛的亲笔信!
里头会说啥?
对《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评价怎么样?
他们跟自己对《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评价是否一致?
司向东心里那好奇劲儿,像有根鹅毛在挠,越挠越痒,越挠越躁。
他脚下生风,急匆匆往菜市场赶,脑子里却全是那两封厚墩墩的信。
到了菜市,人声嘈杂,空气里混着鱼腥、菜叶和熟食的味儿。他径直走到熟识的肉摊前:“老张,来半只肥母鸡!”
“好嘞!司馆长,今儿气色不错啊,有喜事?”老张麻利地剁着鸡。
“嗯?哦,没啥,家里来客,呃……”司向东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心思早飞回文化馆那间小宿舍了,然后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么离谱,也顾不得解释了。
买了鸡,又匆匆抓了把水灵灵的小白菜,称了块嫩豆腐。
走到卖蘑菇的摊位前,他满脑子还是“季羡霖会怎么写?金绛会怎么评价?”,递过钱,接过用报纸包好的蘑菇,转身就走。
“哎!同志!找你钱!”卖蘑菇的大姐举着几张毛票,在后头喊。
司向东这才如梦初醒,臊得脸一热,赶紧折回去接过零钱:“对不住对不住,走神了,走神了。”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拎着菜篮子,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回了文化馆家属院自家楼下。噔噔噔上楼,开门,廖玉梅加班还没回来,屋里静悄悄的。
他把手里的鸡、菜、豆腐一股脑塞进那台单开门、嗡嗡响的“香雪海”冰箱,门都来不及关严实,转身又锁门下楼。
司向东这会儿可顾不上做什么“模范丈夫”了,心里那猫爪子挠得他坐立不安。
路过传达室,窗户开着,里头飘出股呛人的旱烟味,夹杂着收音机里单田芳嘶哑的评书声。
浙江人民广播电台在1984年设有丰富的文艺节目,包括《广播剧场》《戏曲专题》《戏曲唱段欣赏》《广播书场》等栏目,每天文艺节目播出时长占全天播音时间的61.9%。这些节目涵盖评书、戏曲、音乐等内容。
王大爷正眯着眼,翘着二郎腿,听得入神。
司向东皱了皱眉,推门进去。
“王师傅。”
王大爷一激灵,差点把烟袋锅子扔了,手忙脚乱关了收音机,站起来:“馆、馆长……我这是……听着新闻呢……”
司向东摆摆手,没接他这茬。
在文化馆,这重要也重要,不重要也不重要。
司齐这不上班的时候,还去买衣服去了。
他凑近窗户,压低声音:“老王,刚才小齐来拿的信,你看见了吧?哪儿来的?啥内容?”
王大爷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两头堵。
一边是司齐那小子又是叮嘱又是许“大前门”的央告,一边是馆长亲自打听。
他老脸皱成了核桃,吭哧了半天:“这个……馆长,就是普通信件,我也没细看……”
“普通信件?”司向东似笑非笑,手指在窗台上敲了敲,声音不大,却带着点分量,“老王啊,这上班时间,听着评书,抽着旱烟……这工作态度,是不是得说道说道?”
王大爷冷汗差点下来。
这顶帽子他可戴不起。
思想斗争了不到三秒,对不住了啊小齐,你那包“过滤嘴大前门”,怕是保不住了。
“馆长,您瞧我这记性!”王大爷一拍脑门,瞬间“想起来了”,“是有两封!一封燕京,季羡霖季老先生的信!一封上海,金绛金先生的信!厚墩墩的,肯定是回信!小齐那孩子,还非让我保密来着,这种事情还跟馆长保什么密,没有必要……”
果然是!
司向东眼睛“唰”就亮了,心里那猫爪子挠顿时变成了鼓槌敲,砰砰的。
他强压着激动,脸上还端着:“嗯,知道了。以后上班,注意点影响。”
说完,也顾不上再吓唬老王头,转身就走,步子又快又急,直奔司齐那间单身宿舍,心里就一个念头:说啥也得瞧瞧,大师们到底写了啥!
有点小小的紧张是怎么回事?
司向东,你要冷静,要镇定!
你已经不是昔日那个文学青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