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司齐早早便来到了长影厂《五女拜寿》的摄影棚。他寻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安静地看着陶惠敏和其他“小百花”的演员们上妆、走位、排练。
片场忙碌而有序,司齐看得入神,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清秀的相貌和专注的神情,在人群中显得过分突出。
这时,导演陆建桦和余中效夫妇正在监视器后讨论镜头,陆导一抬眼,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司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陆建桦和余中效夫妇正是《五女拜寿》的导演,也是有名的夫妻档导演。)
他把副导演叫到身边,指着司齐的方向,语气带着不满:“老张,那个小伙子是你找的龙套?怎么回事?找个形象这么扎眼的来演背景板,这不是抢主角的戏吗?赶紧换掉!”
副导演老张被训得一愣,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站在那里,气质确实不像普通群众演员。
他心里叫苦不迭,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这是哪个人介绍进来的关系户。
司齐这穿着,这气质,铁定关系户没跑了。
没点关系可进不来这片场,肯定是哪个缺德冒烟的演员,剧务或场务又有个想要在电影中露脸的年轻晚辈或朋友。
这种龙套角色,以往给了也就给了。
人肉背景板,只需要衣服和身体,脸又入不了镜头。
有没有演技都没丝毫影响。
可是,好死不死找这么一个人肉背景墙出来,人肉背景那么帅气,到底是想要衬托主演相貌普通呢,还是衬托主演相貌丑陋呢?
好叵测的心思!
好恶毒的算计!
其心可诛!
他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陆导,这……这人我不认识啊,不是我安排的……可能是外面混进来的……”
不远处的何塞飞正候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看着司齐那一脸“无辜”,不知自己已成为焦点,又看看副导演窘迫的样子,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在略显紧张的片场显得格外清晰。
陆建桦夫妇和副导演都循声看了过去。
余中效温和地问:“赛飞,笑什么呢?认识那小伙子?”
何塞飞赶紧抿嘴忍住笑,指了指正和陶惠敏低声说话的司齐,解释道:“陆导、于导,你们误会啦!那位可不是什么龙套,他是慧敏的那个‘朋友’,从浙江海盐过来开会的,今天特意过来看望慧敏!”
场面瞬间变得有些滑稽。
陆建桦夫妇脸上写满了尴尬,忙向副导演道:“哎哟,老张,对不住对不住,错怪你了!”
副导演也是哭笑不得,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搞清楚了就好,这顿骂,挨得可真冤。”
误会解除,陆导夫妇再仔细打量司齐,越看越觉得这年轻人相貌周正,白白净净,文雅中带着一股惫懒,气质亦正亦邪。
既可以演痴情的小生,又可以演绎变态的流氓,真是块不可多得的璞玉。
他的爱才之心顿起,陆建桦对妻子余中效道:“你觉得他适合演绎什么?”
余中效:“风流的公子!”
陆建桦:“变态的流氓!”
陆建桦笑盈盈的点了点头,果然是心有灵犀啊!
余导演笑着朝司齐招了招手,大声道:“小同志,麻烦你过来一下。”
司齐一脸懵懂地指了指自己。
余导演笑盈盈的点了点头。
司齐觉得是错觉,他感觉导演这个笑容有点膈应人。
他有些迟疑走了过去,他还不知道刚才因为自己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而他的角色,也在“风流的公子”和“变态的流氓”之间反复横跳。
陆导开门见山:“小同志啊,有没有兴趣拍电影?你这形象和气质,很适合当演员。”
司齐彻底愣住了,“啊?演员?”
“对,你很有演绎反差角色的天赋!”
“?”司齐再次懵逼。
余导补充道:“你很有演绎小生的天赋,特别是风流才子的天赋!”
“不,我没有!”
司齐拼命摇头。
这年头,“风流”可不是一个好词啊!
“流氓”可是会遭到毁灭性打击的。
我不是流氓,我保证!
“你有,真的,你帅气的过分,不适合演绎非常正派的主角,因为太过帅气,观众会忽略你正派的品格,倒是你的气质亦正亦邪,如果演绎变态……”
“我真没有你们要的亦正亦邪的气质,真的没有!”司齐哭笑不得,好好的,你们怎么还平白骂人呢?
这时,正好编剧顾锡冬走了过来。
之前陶惠敏就带着司齐拜访过编剧顾老师,因为这个顾老师一直觉得他的《hello,树先生》写的很好,适合改编成电影。
他笑着对陆建桦夫妇说:“老陆,于导,你们别劝了,这位司齐同志,可不简单。他写的小说《寻枪记》、《墨杀》、《Hello!树先生》,在文坛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陆建桦夫妇愕然,“你就是司齐?”
“对!”
陆建桦夫妇脸上露出惊讶和赞赏的神情。
余导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就是司齐!哎呀,你看我们,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原来你这么年轻呢,还是慧敏的朋友。”
陆导拍着额头,爽朗地笑起来,“怪不得气质不凡,原来是位大作家!失敬失敬!不过,你真的可以回去好好考虑我的话,你很适合演绎一些有反差的角色。”
余导:“说什么呢?人家好好的作家,来当什么演员。”
司齐:“……”
一场乌龙就此收场。
司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也觉得有些奇妙。
之后,他还得知一名张姓副导演因为自己被导演训斥了。
午后的拍摄暂告一段落,演员和工作人员得以短暂休息。
司齐没有立刻去找陶惠敏,而是从随身带的布兜里,拿出一小盒从海盐带来的芝麻酥糖(原是他带给陶惠敏的零食),目光在片场搜寻着副导演张导的身影。
他看到张导正独自坐在一个道具箱上,一边翻看拍摄计划,一边揉着太阳穴。
司齐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张导,打扰您一下。”司齐语气诚恳。
张导抬起头,见是司齐,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即放下拍摄计划,挤出一个笑容:“是小司同志啊,有事吗?”
司齐双手将那小盒包装朴素的酥糖递过去,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张导,上午的事,真是太对不住了。都怪我没事先打招呼,就冒冒失失跑到片场来,还站错了地方,害得您平白无故挨了导演一顿批评。这点家乡的土产,不成敬意,给您赔个不是,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张导愣住了。
他在片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演员出错道歉的常见,但像司齐这样,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却主动来为一场并非他主观造成的误会向一个副导演道歉,还如此郑重其事,实在是头一遭。
他连忙站起来,接过那盒带着微微潮气的酥糖,语气也热络了许多:“哎哟,小司同志,你这……太客气了!这怎么能怪你呢?快别站着了,坐,坐!”
两人在旁边找了两个马扎坐下。
张导拆开酥糖,拿了一块塞进嘴里,香甜酥脆的口感让他眯起了眼:“嗯!地道!是南方味儿!”
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司齐这才松了口气,解释道:“我来看慧敏,想着别影响大家工作,就没声张,没想到反而添了乱。”
“理解理解,年轻人嘛!”张导摆摆手,打量着司齐,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说起来,小司同志,你这脾气真好。”
司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张导您过奖了。本来就是因我而起,来道歉是应该的。”
前世他当过编剧,知道剧组里的一些弯弯绕,一些小演员就因为得罪了副导演,被手上握有一点权力的副导演整的欲仙欲死。
他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陶惠敏不被针对。
看样子,对方并不是那样的人。
那也好,多交个朋友没坏处,陶惠敏还在剧组呢。
张导拍了拍司齐的肩膀,语气变得推心置腹,“你这朋友,我老张交了!以后来片场,大大方方的!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多谢,多谢!”
……
另一边,金绛和邱国英再次来到司齐所住的楼层。
邱国英上前敲了敲,里面仍是无人应答。
正巧隔壁的凡夫端着搪瓷缸出来打水,见到二人,立刻明白了来意。
“金老,国鹰,你们又来找小司啊?”他叹了口气,摇摇头,“甭敲了,天刚蒙蒙亮,我起来洗漱,就听见他屋门响,我本来想要跟他提你们昨儿来过的事,那小伙子就跟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急匆匆就下楼了,喊都喊不住。”
邱国英一听,脸上顿时写满了无奈。
凡夫面露回忆之色,这小伙子就像屁股后面有狼追似的,“我这‘哎’字刚溜到嘴边,他人都已经窜到楼梯拐角了,那叫一个火急火燎!我寻思着,这年轻人,怕是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愣是没敢耽误他。”
邱国英转向金绛,“金老,你看看!接连两天,次次扑空!咱们这热脸贴了冷板凳,我看这小子,心思根本就没在这次的会议上!怕是年轻贪玩,跑到哪儿闲逛去了。”
金绛没有立刻回应,几秒后,他缓缓转过身,对凡夫点了点头:“麻烦你了,凡夫同志。”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在返回住处的林荫小道上,邱国英终于忍不住,继续劝道:“金老,要我说,算了吧,咱们何必……”
“国鹰,”金绛停下脚步,望向图书馆的方向,眼中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掠过浓稠的欣赏光芒,他像是在对邱国英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连续两天,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你说,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急切到这种地步?”
他不等邱国英回答,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语气笃定:“不是玩乐,绝非玩乐!玩乐的人,不会连行李都懒得打开。只有真正渴求知识、珍惜光阴的人,才会如此争分夺秒。他定是去了图书馆,或是寻了某位先生请教,甚至可能一早就去教室占座听课了。在这追求学问的大学,求知氛围浓厚的吉大,他肯定深受影响,故而,我可以断言……能吸引他的,唯有学问。”
这一刻,金绛心中对司齐的评价,非但没有降低,反而又悄然提高了几分。
他甚至为自己最初的判断找到了更坚实的“证据”——这个年轻人,心无旁骛,好学至此,远超他的预期!
此子笃学笃行,迟早成才!
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唔,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准!
他看了一眼仍面带困惑的邱国英,淡淡说道:“走吧,先回去,咱们下午再来看看。”
“啊?”
邱国英还沉浸在金绛刚才“绝妙”的推论中呢。
这金老是怎么推断出截然相反的内容的?
他很了解司齐吗?
呃……自己也不了解司齐,怎么就推断出司齐出去玩了呢?
果然,我还是带了有色眼镜?
邱国英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金老对司齐的看重,让自己生了一丝丝嫉妒的心理,才会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司齐?
吾日三省吾身!
不应该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