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苏墨缓缓垂下了眼帘,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整理了一下衣袖,再次深深一揖。
“座师折煞学生了。”
“学生今日前来,只为来送年礼。”
“既是送礼,又岂敢以此为筹码,与座师谈条件?”
孙知府不禁愣了一下,捏着那几张纸张的手指下意识一紧,脱口问道。
“你……当真无所求?你应该知道,仅仅凭此良策,你但凡是开口求本官,在狱中照拂陈易一家,本官难以拒绝。”
“不错,学生自然想救恩师。”
苏墨抬起头来,目光中透露着坦荡。
“但学生更明白,恩师所涉乃是京中大案,那是通天的祸事。”
“座师身为一方父母官,上有朝廷法度,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那是明知不可为之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诚恳道。
“学生若是携恩图报,逼迫座师行那为难之事,陷座师于险地,那便是非君子所为,更辜负了座师对学生的知遇之恩。”
“学生所求,唯有两愿。”
说到这里,苏墨直视着孙知府,一字一顿道。
“一是愿这北源府百姓,能借此良策,安居乐业,脱离贫困。”
“二是愿座师能凭此政绩,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只要座师能高升,那就是学生最大的靠山,这便足够了。”
不得不说,苏墨展露出的这份坦荡与通透,让孙知府彻底怔住了。
他在官场沉浮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锱铢必较的利益交换。
本以为苏墨是想拿此策为饵,定会提出一系列棘手的要求。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如此傻,毫无保留地送出了这等能传家的秘方。
可又十分的精,送出东西后不要回报,那便是便送出了一份,让他孙阳无论如何都还不清的人情。
“好……好孩子!”
直到此刻,孙知府眼中的防备,才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动容。
他亲自扶起苏墨,重重地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说道。
“你的心意,本官收下了。”
“你且放心,只要本官在这一日,在这北源府里,你就是安全的。”
苏墨没有多做停留,又闲聊了几句后,他便告辞离开。
离开时还细心地帮孙知府,将暖阁的门关严,挡住了外面的风雪。
刚一踏出府衙后堂,雪花便扑面而来,让苏墨的大脑瞬间冷静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暖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不提条件?
那才是最大的条件。
他深知,像孙知府这样自诩清流,又渴望政绩的官员,最怕的就是欠人人情。
尤其是欠一个八岁神童,未来前途无量门生的人情。
但只要这份大礼收下了,孙知府心中便会有愧疚。
这份愧疚会让他,在处理陈家之事时,不由自主地偏向苏墨这边。
哪怕他不敢直接翻案,但只要他稍微暗示一下狱卒,稍微改善一下牢里的环境。
让师娘和师兄少受些皮肉之苦,这份礼便送得值了。
……
府衙外,苏明哲正牵着牛车,在风雪中焦急地踱步。
一见苏墨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将一件厚厚的大氅裹在他身上。
“墨儿,如何?知府大人怎么说?”
苏明哲紧张地问道。
“放心吧,事情都办妥了。”
苏墨坐到车上,搓了搓冻僵的手说道。
“爹,接下来我们去提学道行辕,我还要去拜见王峰王大宗师。”
“什么?你还要去?”
苏明哲闻言一惊,连忙问道。
“可是,咱们不是已经有了知府大人的庇护了吗?这大雪天的……”
“爹,官场如战场,只有一层甲是不够的。”
苏墨看着远方,眼神幽深。
“孙知府虽然看重政绩,剿匪时也不惧丁家,但他毕竟是行政主官,心思重,顾虑多。”
“而王峰,王大人就不同了。”
“王大人是提学御史,主管一省学政,是所有秀才的直接领导。”
“但他自带文人风骨,最见不得权贵欺压读书人。”
“而且,他即将任满,正需要在士林中留下美名。”
“若想稳妥,必须要有双重保障。”
苏墨断言道。
“再者,我是王大人亲点的案首,年底去拜见是正经的礼数,谁也挑不出毛病,不会显得我们刻意求援。”
苏明哲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他对儿子早已是言听计从。
当即不在疑惑,继续挥鞭赶车,朝着提学道行辕驶去。
提学道行辕的书房内,王峰正拿着一卷古籍研读。
一听闻是苏墨求见,立刻让人将他请了进来。
“学生苏墨,拜见大宗师。”
“免礼。”
王峰放下书卷,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亲点的案首,眼中满是喜爱。
“这么大的雪还跑来,可是学业上有了什么困惑?”
苏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恭敬问候道。
“学生近日在府学读书,偶有所得,写了几篇文章,特来请座师指点。”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几篇,近日所作的制义,双手呈了过去。
王峰抬手接过一看,只见字迹工整,立意新颖。
比起院试时那股子锐气,如今的文章更显沉稳厚重,引经据典也更加圆融。
“不错,不错!”
王峰连连点头,赞许道。
“比之院试时又有精进,看来你在府学并未懈怠,颇为勤勉。”
“这样很好,没有辜负本官点你为案首的苦心。”
说罢,他放下文章,随口问道。
“你在府学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那里的教谕学问尚可,藏书也算丰富,对你应该大有裨益吧?”
苏墨神色微动,先是肯定道。
“回座师,府学藏书阁确实浩如烟海,学生每日沉浸其中,如鱼得水。”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
“只是……恕学生直言,府学的几位教谕,虽然学问深厚,但所授文章,似乎过于敷衍了些。”
“哦?”
闻言,王峰眉头一挑,不解的问道。
“怎么个敷衍法?”
“他们讲的多是前朝的注疏,与当下科考务实、策论并重的趋势,颇有些脱节,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他们还不思改变。”
苏墨叹了口气,一一解释道。
“学生虽能自学,但这府学中其他的生员,却多有迷茫。”
王峰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也隐约听闻过府学风气懒散,如今被苏墨点破,心中丝毫不觉得奇怪。
苏墨见铺垫得差不多了,突然长叹一声,神情变得有些萧索。
“怎么了?”
王峰愣了一下,一脸疑惑的问道。
“学生只是有些感慨,在府学我尚有书可读,有座师指点。”
“可我自小长大的苏家村,乃至这北源府下辖的无数村落里,那些农户却是目不识丁。”
“村里长辈活了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到了交税粮、服徭役的时候,只能在册子上画个圈,按个手印。”
“哪怕被胥吏欺瞒了斤两,也只能干瞪眼,常常因此出了纰漏被罚钱粮,甚至挨板子。”
“圣人教化,何时才能泽被这些乡野草民啊?”
此话说得是情真意切,王峰听得也是心中恻然。
“教化万民,本就是本官之责。”
王峰叹了一口气道。
“本官也曾想过在各村设立私塾,奈何耗资巨大,府库无力支撑。”
“二来是百姓农忙,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时间来读书?难啊!”
“座师,学生倒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苏墨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或许能帮您解决疑惑。”
“讲。”
“建私塾、请先生,确实耗资巨大,但若是不建私塾呢?”
苏墨提议道。
“既然百姓农忙无暇,那便选在农闲的傍晚。”
“既然请不起专职的先生,那便由各县学的生员轮流去教,既能温故知新,又能抵扣部分岁考的考核。”
“最关键的是,不用纸笔。”
说到这里,苏墨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纸笔太贵,农户买不起。但却可以用水当墨,以地为纸,拿树枝作笔!”
“谁有空,谁就来学,不求他们能吟诗作对,只求能识得几百个常用字,能写自己的名字,能看懂契约告示。”
“如此一来,成本极低,但是却能立竿见影!”
“以地为纸,以水为墨……”
王峰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眼神越来越亮。
如同醍醐灌顶!
他之前一直陷入了办学就要建房、买书的误区,却忘了教化的本质是传道授业,而非形式。
苏墨这个法子,简直是绝妙!
一旦推行开来,不仅能帮百姓扫盲,赢得万民称颂。
更能借此机会启蒙幼童,从中筛选出那些被埋没的天资聪颖之人,充实菏泽省的文脉!
这对于即将任满,正愁没有拿得出手的大政绩来考核的王峰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
“好!好!好!”
王峰激动地一拍桌子,看着苏墨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块稀世美玉。
“苏墨!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此策若成,本官必为你请功!”
离开王峰的府邸时,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苏明哲驾着牛车,脸上满是喜色。
“墨儿,如今知府大人和提学大宗师,都对你青眼有加。”
“咱们有了这两位大官庇护,那丁家就算再厉害,也不敢动咱们了吧?”
苏墨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脸上却并没有父亲那般轻松。
“爹,这还不够。”
“啊?两个四品大员还不够?”
苏明哲闻言,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当然不够。”
苏墨睁开眼,眸底一片冰寒。
“知府和提学,固然能保我一时平安。”
“但丁家根基太深,且丁秀那个老狐狸还在,他们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能放心。”
“而且,孙知府和王提学都是流官,任期一满就要调走。”
“等他们走了,丁家再反扑起来,我们会死得更惨。”
闻言,苏明哲吓得手一抖,连忙问道。
“那……那该咋办?”
苏墨望向京城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决绝:
“唯有丁家的死敌,也就是那个将丁秀赶出京城的政敌,才能真正护住我,甚至帮我彻底扳倒丁家。”
他本不愿过早卷入,那残酷的官场派系斗争,只想安安稳稳地读书科举。
但丁家步步紧逼,先生陷害恩师,抓捕师兄,甚至想要他的命。
“既然他们把我逼上了绝路,那我就主动去做那颗棋子,我要让丁家的政敌,看到我的价值。”
苏墨下意识握紧了拳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