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黄山府衙,气氛凝重。
接到钦差左相召见的命令,周边数县的知县、县丞、主簿,以及府衙本身的同知、通判等一众官员,不敢怠慢,纷纷以最快速度赶到。
官靴踏在青石板地面上的声音杂乱而急促,显示出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谁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叶左相,刚刚在清水埠以雷霆手段扳倒了西平侯沐英,风头正劲。
如今奉旨留在黄山休养兼考察,突然召集他们,绝无好事!
大堂之上,叶凡端坐主位。
他伤势未愈,脸色略显苍白,但身姿挺拔,目光沉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太子朱标并未直接出面,而是隐在屏风之后旁听。
临安公主朱静镜则被严令留在行宫,不得参与此类公务。
众官员依品阶肃立堂下,躬身行礼:“下官等参见叶相!”
“诸位大人免礼。”
叶凡抬手虚扶,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本相奉陛下旨意,暂留黄山,体察民情,亦为朝廷新政探路。”
“近日查访,见民间于赋税征收,吏役优免等事,颇有积弊,百姓困苦。”
“陛下仁德,心系万民,故有意在此试行革新之举,以解民困,以正法度。”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官员,清晰地说道:“本相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传达陛下意旨,并请诸位协力,在黄山府及其辖下各县,先行试行两项新政。”
堂下顿时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官员们交换着眼神,心中俱是凛然!
来了!
果然是要动真格的!
叶凡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其一,曰火耗归公。”
“自即日起,各州县征收税银,所有因熔铸、解运产生的所谓火耗,一律取消向百姓加征。”
“所需实际损耗费用,由户部重新核定统一附加税率,公开征收,纳入府库专项支用,账目公开,接受核查。”
“具体章程细则,稍后会下发。”
“其二,曰官绅一体纳粮当差。”
“凡我大明臣民,无论官绅士庶,但有田产者,皆需依律足额缴纳田赋。”
“凡适龄丁壮,除朝廷特许免役者外,皆需依律服应差役!”
“以往官绅所享优免特权,除朝廷明文规定之品级俸禄、仪制待遇外,在纳粮当差一事上,一律废止!”
这两条新政,如同两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塘,瞬间在众官员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虽然早有风声,但亲耳从钦差口中听到如此明确决绝的旨意,还是让他们感到一阵心悸。
这不仅是经济上的变革,更是对数百年来社会等级和利益格局的根本性挑战!
动的是所有官吏、士绅,乃至他们背后家族的奶酪!
堂下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有人脸色发白,有人眉头紧锁,有人眼神闪烁。
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站在前列的黄山府同知,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的老者,率先躬身,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恭敬。
“叶相深谋远虑,陛下爱民如子,此二策实乃革除积弊,惠泽万民之良法。”
“下官等……谨遵上谕,定当竭力推行,不负陛下与叶相重托。”
他一带头,其他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也只得纷纷躬身附和:“下官等谨遵上谕,竭力推行!”
表面上的服从,是官场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没有人会傻到在钦差面前公开反对皇帝明确要推行的政策。
叶凡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明镜似的。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不在这一刻的表态,而在之后的执行。
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稳:“既如此,便有劳诸位大人了。”
“新政关乎国本民命,务必宣导到位,使百姓周知,吏员明晓。”
“各州县需立即着手,拟定具体施行细则,张贴安民告示,并组织里甲、乡老宣讲。”
“十日后,本相要亲往各县巡查落实情况。”
“是!下官等明白!”
众官员齐声应道,姿态无比恭顺。
会议散去,官员们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府衙,各自返回辖地。
表面上的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的抵触与算计。
回到各自的县衙,知县们立刻召集心腹师爷、户房刑房书办,关起门来紧急商议。
“火耗归公?官绅一体?这……这是要绝我们的路啊!”
一名知县捶胸顿足。
他家族在当地颇有田产,子弟也多赖优免。
“没了火耗,衙门上下那么多人的贴补从哪里出?”
“官绅一体,我家那些田地……唉!”
“东翁息怒。”
身旁的师爷捻着鼠须,眼中闪着精光,“上命难违,明面上咱们自然要遵行。”
“不过嘛……这政策如何推行,告示如何写,宣讲如何做,里头……大有文章可做。”
“哦?计将安出?”
知县急问。
师爷阴阴一笑:“这火耗归公,章程细则不是还没下来吗?”
“咱们可以先按旧例收着,或者……在告示上写得模糊些,只说依新章办理,具体如何归公,归多少,百姓哪里弄得清楚?”
“等钦差来查,咱们再拿出细则慢慢解释,或者推说尚未接到详细公文,正在研读领会。”
“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当差……”
师爷压低声音,“告示上可以引经据典,多用些律法条文,圣人之言,写得越是文绉绉,越是绕口晦涩越好!”
“寻常百姓,十个有九个不识字,识字的也未必能看懂那些佶屈聱牙的官样文章!”
“他们看不懂,自然就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该交多少,何时交。”
“咱们再让下面里甲、乡老去宣讲的时候,含糊其辞,或者故意曲解,只说朝廷体恤,旧例暂缓,还需详议之类。”
“先把眼前应付过去再说!”
知县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妙!妙啊!就按你说的办!”
“先把钦差糊弄过去!法不责众,只要咱们几个县都这么干,他叶凡还能把我们都撤了不成?”
“拖得一时是一时,等朝中有了变化,或者陛下改了主意,这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类似的对话,在好几个县的二堂内秘密进行着。
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太懂得如何阳奉阴违,软性抵抗了。
他们不敢公开违抗,却有一万种办法让政策在落实过程中变形走样,最终无声无息地流产。
于是。
数日之后,黄山府及各县城门、集市、衙门口,陆续贴出了盖着大红官印的安民告示。
告示的纸张是上好的官宣纸,墨迹是浓黑的松烟墨,格式严谨,开头必然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或“钦差左相叶谕”,显得无比正式权威。
然而,上面的内容,却让围观的百姓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关于火耗归公,告示上写着:
“……兹体圣意,惠恤黎元,着即厘清赋税征收之弊,规范火耗收支。”
“嗣后凡征纳钱粮,其熔折、解运等项公费,当依新定章程,归入公帑,明示用途,俾众周知。”
“具体条规,俟户部详议颁行后,再为晓谕施行……”
通篇文言,夹杂着“厘清”“嗣后”“公帑”“俾众周知”“俟”等词汇。
百姓看了,只觉云山雾罩,根本不明白这火耗到底还收不收?怎么收?
归公又是什么意思?
关于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告示更是引用了《大明律》的条文和几句《礼记》的句子,写得如同科举制艺文章。
“……夫赋役之制,所以均贫富,安天下也。”
“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隶,各有等差,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故今上谕,酌古准今,欲使士庶一体,共担国赋……”
“其具体施行细则,当依律参照旧例,由地方酌情商定,务求公允无偏……”
百姓们连字都认不全,更别提理解其中弯弯绕绕的意思了。
“士庶一体”听起来好像是要平等,可后面又“参照旧例”“酌情商定”,这到底是要改还是不改?
有认得几个字的老童生或小商人,勉强读下来,也是皱眉摇头。
“这告示……说了等于没说啊!全是官话套话!”
不识字的农人、工匠,更是只能听着旁边识字的人念,听得晕头转向,最后挠着头问:“先生,这官府到底是要咱多交钱还是少交钱啊?”
“以后俺们种地的,跟隔壁王举人家,交的粮还一样不?”
念告示的人也答不上来,只能含糊道:“怕是……还得等官府细说。”
告示贴了,却如同石沉大海,并未在民间激起应有的反响,更谈不上“宣导到位,百姓周知”。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表面平静,内里混沌的旧轨道。
官员们躲在衙门里,冷眼旁观。
等待着钦差下一步的动作。
也等待着,来自金陵或其他地方可能出现的转机。
他们相信,凭借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软抵抗,足以让任何新政在基层……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