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黄山行宫,依旧是那间能俯瞰云海的观景轩。
毛骧如同准时出现的影子,再次肃立在朱元璋面前,双手呈上一份厚厚的写满蝇头小楷的密报册子。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但所禀报的内容,却让轩内的空气一再凝滞。
“陛下,据卑职等连日密查,黄山府周边五县,火耗征收,确为普遍。”
“数额自一分至三分不等,皆以‘熔铸折损’‘解运辛苦’等名目,加派于纳税百姓。”
“百姓虽怨,然已成定例,无人敢公开抗辩。”
“各县银铺,多与户房书办,县衙胥吏有千丝万缕联系,火耗银钱,部分用于实际熔铸折耗及吏员贴补,亦有相当部分……流入私囊。”
“另,五县衙门之中,吏员、差役共计四百七十三人,其中出身本地有田产五百亩以上或拥有生员以上功名之家的,有一百八十九人。”
“其家族名下田产,依据‘官绅优免’旧例,多数未足额缴纳田赋,其本人服衙役,亦多领薪饷而不服重役。”
“具体名册、家世,优免田亩数额,皆已记录在册。”
毛骧禀报完毕,将册子恭敬地放在朱元璋身前的石桌上,便退到一旁垂手肃立。
朱元璋缓缓拿起那本册子,一页页翻看。
他的脸色越来越沉,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乌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一个个名字,一串串数字,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制度的不公与基层的腐化。
火耗像吸血的水蛭,附着在百姓身上。
官绅特权如同坚固的壁垒,保护着既得利益者,将负担转嫁给更弱者。
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在他以为变法维新,与民休息的洪武盛世里!
“砰!”
朱元璋终于忍不住,将册子重重摔在石桌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骇人的怒火!
“混账东西!一个个,吃的都是民脂民膏!穿的绫罗绸缎,住的高宅大院,子弟塞进衙门吃闲饭,自家的田地还不用足额交税!”
“好处都让他们占尽了!百姓呢?百姓就得背着这火耗的重担,勒紧裤腰带给他们供着?!”
“这他娘的叫什么世道!”
“跟元末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有什么两样?!啊?!”
他怒极咆哮,声音在轩内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马皇后在一旁轻轻拉住他的手臂,温言劝慰:“重八,息怒。”
她拿起那份册子,仔细看了看,眉头也深深蹙起,叹了口气,语气却带着理智的冷静。
“重八,话虽如此,可你冷静想想。”
“从法度上看……他们做的,有错吗?”
朱元璋猛地转头看向马皇后:“妹子,你这话什么意思?盘剥百姓,逃避赋役,还没错?”
马皇后指了指册子上的记录,分析道:“火耗征收,虽无朝廷明令,但已成地方惯例,且理由看似正当,弥补熔铸损耗。”
“但百姓交了,官府收了,账面上或许也能圆过去。”
“你以此为由惩处地方官,他们大可辩称是为公事,为平衡账目,甚至反咬一口,说朝廷定额不敷使用。”
“至于官绅子弟充任吏役,享受优免……”
“此乃历朝历代皆有之成例,是朝廷给予读书人,有功之臣的体面与优待。”
“况且咱《大明律》亦有相关条款。”
“你难道要因为他们的出身,就治他们的罪?”
“这……于法无据,难以服众啊。”
马皇后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朱元璋熊熊燃烧的怒火上,让他瞬间冷静了几分,但心头的憋闷与不甘却更加汹涌。
他何尝不知道妹子说的在理?
这就是最可恨的地方!
这些蠹虫,钻的就是法度的空子,利用的就是惯例和特权!
他们行事或许卑鄙,但在明面上,却可能抓不到致命的把柄!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逍遥,继续盘剥百姓?
“难道就这么算了?任由他们继续祸害?!”
朱元璋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自然不能。”
马皇后轻轻摇头,目光望向轩外翻涌的云海,意有所指,“或许……该找那能破局的人来议一议?”
朱元璋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沉声道:
“传叶凡!”
不多时,肩膀上伤势已基本无碍,只是动作仍稍显谨慎的叶凡快步走入观景轩。
行礼之后,垂手恭立。
朱元璋也不绕弯子,直接将毛骧查访的结果和那份名册推到叶凡面前。
又将马皇后方才的分析和自己的无奈简单说了一遍。
末了,盯着叶凡问道:“叶凡,你怎么看?难道就真拿这帮钻空子的蠹虫没辙了?”
叶凡快速浏览了一遍名册,听着皇帝的叙述,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之色,似乎早已料到会是如此。
他沉思片刻,放下册子,先是对马皇后躬身一礼。
“皇后娘娘所言,切中要害。”
“单就火耗征收,和官绅子弟充役享优免这两件事本身,若严格按照现有法度和成例去追究,确实难以定其重罪,更难以服众。”
“强行惩处,恐引非议,甚至可能被反噬。”
朱元璋的眉头拧得更紧,但并未打断,他知道叶凡必有下文。
果然,叶凡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而锐利:“然而,陛下,娘娘,水至清则无鱼,但若这塘水本身就浑浊不堪,其中的鱼,又岂能独善其身,鳞甲光鲜?”
他指着那名册,声音清晰。
“这些能够将子弟安插进衙门,享受优免特权的世家,在当地盘踞多年,树大根深。”
“他们行事,当真就只限于合法地占这些便宜吗?”
“臣不信。”
“兼并土地,是否完全依律?放贷取息,有无盘剥过甚?与地方官吏往来,有无行贿请托,干预诉讼?”
“其子弟在衙门当差,是恪尽职守,还是借机为家族谋利,欺压乡里?”
“其家族经营产业,有无偷漏商税,欺行霸市?”
叶凡一连串的反问,如同连珠炮般,敲击在朱元璋的心头,让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冷冽锐利的光芒所取代。
“人的欲望是无限的!”
“陛下,毛指挥使查到的,只是水面上的浮萍。”
叶凡继续道:“若要动其根本,须得深挖其水下的淤泥!”
“他们或许在火耗和优免上看似合法,但其他地方,必然有不干净之处!”
“只要深查,必能找到确凿罪证!”
“届时,数罪并罚,方能名正言顺,雷霆一击,让其无从狡辩,也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朱元璋听得眼中精光爆闪,豁然开朗!
对啊!
何必纠结于他们合法的恶行?
从他们必然存在的非法之处入手不就行了?
这些地方豪绅,有几个屁股是干净的?
只要想查,锦衣卫还怕找不到证据?
马皇后也微微颔首,看向叶凡的目光带着赞许。
“不过,”叶凡却又话锋一转,抛出了更关键的一步棋。
“仅仅查办几个地方豪绅,乃至于惩处一些与之勾结的官吏,仍是治标不治本。”
“今日查办一批,明日又会有新的豪绅,新的官吏,在同样的制度漏洞下,滋生同样的弊病。”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元璋:“故而,臣以为,当双管齐下,标本兼治!”
“哦?如何双管齐下?”
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迫不及待地问道。
“一手,由毛指挥使率锦衣卫,暗中加紧搜集这些涉案世家及官吏的其他罪证,务求铁证如山,以备雷霆之需。”
叶凡条理清晰地说道:“另一手,则趁此机会,正式在黄山府,或选一两县先行试点,推行火耗归公与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新政!”
他解释道:“推行新政,本身就是在动摇旧有弊政的根基。”
“届时,那些利益受损的官绅豪强,必然跳出来反对阻挠,甚至可能狗急跳墙,做出更多违法乱纪之事。”
“这恰恰给了我们更多的把柄和动手的理由!”
“我们便可一手高举新政大旗,争取民心,阐明利害。”
“另一手握有他们阻挠新政,贪赃枉法的铁证,依法严惩!”
“如此,新政推行有理有据,清除障碍名正言顺,方能事半功倍,真正涤荡污浊,奠定新制!”
“好!好一个双管齐下!好一个标本兼治!”
朱元璋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阴霾尽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狠厉的决断光芒!
“叶凡,你小子,脑子就是活络!就这么办!”
他霍然起身,走到毛骧面前,目光如电:“二虎!”
“臣在!”
“给你半月时间,增派人手,给咱往深里挖,往细里查!”
“把黄山府这几个县,那些榜上有名的世家,还有跟他们勾连的官吏,底裤都给咱扒干净!”
“所有罪证,分门别类,给咱整理得明明白白!”
“记住,要隐秘!不许走漏风声!”
“臣,领旨!”
毛骧沉声应道,眼中闪过猎人般的精光。
朱元璋又转向叶凡,语气郑重:“叶凡,推行新政章程之事,就交给你了!”
“给咱拿出一个详细可行,能堵住那些酸儒嘴巴的章程来!”
“不必急于一时,但要思虑周全!”
“咱给你时间,就在这黄山,静心拟写!”
“需要什么资料,找谁询问,直接提!咱给你特权!”
“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