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杨,我日你先人!”
龙场驿上空,骤然炸开阳明先生的怒骂声。
驿馆周围现在聚居着不少苗人,皆是受阳明先生吸引迁来相伴的。
之前又发生过锦衣卫试图袭击先生的事件,苗人们十分警惕,听闻这前所未有的阳明震怒,他们赶紧提着苗刀、杀气腾腾地涌来保护先生。
“无事无事。”徐爱忙拦住众人,温言解释,“先生是闻听远方传来的不快之事,一时动了气骂几句而已……”
好说歹说,才将众苗人劝散。
这时,苏有金见阳明先生稍稍平复下来,小声问道:“先生口中的‘二杨’,究竟是何方神圣?”
“还能有谁?”王守仁冷哼一声。“便是杨石淙、杨石斋那两条铁石心肠的老狗!”
见苏有金依然两眼发直,王守俭解释道:“前者是杨一清的号,后者是杨廷和的号。”
这下大伯听懂了,脸色骤变,震惊不已:“啊?!先生的意思是,弘之此番遭遇,竟出自那两位朝廷大佬的手笔?”
“定然是他们!”王守仁冷声道:“刘瑾因杨一清不肯依附,便命人罗织罪名弹劾,逼得他借病辞官。后来又诬陷他冒领边饷,将他打入诏狱。若非李茶陵、王吴县二位阁老极力营救,他怕是早已性命不保,因此他对刘瑾恨之入骨。”
阳明先生显然仍旧十分生气,都对老前辈直呼其名了……
“杨一清虽捡回一条命,却仍被勒令致仕,还被罚了个倾家荡产,如今正闲居南京。”王守仁接着道:
“杨廷和今年四至八月,恰也被刘瑾贬到南京任职了。二人同城数月,有的是时间凑在一起,布下这局棋!”
“好吧,就算两人有作案时间和动机,”徐爱这时折回来,抬杠道:“但也不能就说明是他俩干的呀,那时候……大师兄还没中举,他们怎么知道泸州地方,有个小秀才叫苏弘之的?”
“杨一清不知道,杨廷和肯定知道。”王守仁淡淡道:“至于原因,我只能说懂的都懂,不懂就算了。”
徐爱便看向苏有金,结果发现他也一脸茫然,显然也不懂。
“总之,要在四川地界翻云覆雨,没有杨廷和点头,绝无可能。”王守仁接着道:“至于杨一清,他虽久任边臣,却悉中外机宜、博学善权变,智计深沉,无人能及,是天生的谋主。”
“只是原先朝中已经有一位谋主了,所以轮不着他来出谋划策。但现在那位谋主成了首辅,还坏了名声,文官们已经不再听那位的话了,所以就轮到他粉墨登场了。”顿一下,阳明先生鞭辟入里地分析道:
“从刊发弘之的文章、吸引锦衣卫,到沿途造势、层层发酵,弘之人还未到京师,必然名动天下。待到刘瑾不得不亲自审他,便是好戏开场之时……这等风起于青萍之末的细腻手笔,正是杨一清的风格。”
“啊?连弘之那篇文章都在算计之内?”苏有金汗毛直竖,文官大佬也太可怕了吧?
“当然了!就凭锦衣卫那几块料,看懂弘之的文章都费劲,还曲解?他们没那个能力知道吗?”王守仁确信不疑道:
“刘瑾身边有这种能力的人都在京城呢,如果是阉党发现的问题,肯定是先从京里闹起来,然后再下来抓人。而不会反过来,上面还没动静,下面先抓人开了,所以他们肯定是被人当枪使了。”
“那会不会是有读书人嫉妒……大师兄,故意陷害他呢?”徐爱问道。
“不会的,你可知重庆知府是谁?”王守仁断然摇头道:“他名叫文澍,号橘庵,是成化二年的进士!这种凤毛麟角的老前辈,会把个新科举人放在眼里,亲率全城官民迎接?”
“确实,这种老头子最见不得年轻新贵了。”徐爱深以为然道:“得解元郎主动来拜见才对,怎会平白去捧一个少年举人的‘臭脚’?”
“而且,从弘之被捕离开合江到重庆,也就一天的时间,文老知府消息再灵通,也来不及准备。”王守仁吐出一口浊气道:
“所以定然是有人提前通知他,请他隆重迎接弘之一行。放眼天下,能让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乖乖听命的,除了二杨,再无他人!”
“让先生一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徐爱三人终于信服了。
“只是先生,二杨那样的大人物,处心积虑算计弘之一个小举人作甚?”苏有金仍是不解。
“这年头还能干啥?当然是对付刘瑾了。”徐爱道。
“不错。”王守仁颔首道:“前番刘谢二公打虎,败就败在把皇上牵扯进来,还得寸进尺,把皇上逼急眼了。二杨此番吸取了刘谢二公的教训,不再从大处着手,以免让八虎故技重施。这回只用一个小小的举人做文章,让皇上看看人心向背。”
顿一下他沉声道:“这样所有读书人的意志都凝聚在弘之身上,刘瑾的怒火也只会冲着弘之去。如果文官们能齐心协力保下弘之,就是一场彻底扭转士气、凝聚人心的大胜利!刘瑾若连一个小举人都干不掉,他辛苦建立起来的威慑,便会土崩瓦解!”
“若是没保住弘之,那也不过是牺牲一个小举人,对大人物们有什么损失?”阳明先生冷冷道:“甚至连小人物们也不会有事。天下的读书人都为弘之造势说情了,刘瑾处罚谁去?只能法不责众。”
“怎么样?石淙先生的妙计周全吧?”他讥讽一笑,问三人道。
“别人是周全了,可弘之呢?”苏有金艰难问道。
“肯定是没好果子吃的。”徐爱道:“读书人们没保住他就不用说了,就算保他平安出狱,他也成了天下读书人反抗刘瑾的标志,会被刘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以刘瑾的睚眦必报,他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没错!”王守仁重重点头道:“出头的椽子最先烂。弘之一旦被推上反抗阉党的风口浪尖,面对刘瑾一波接一波的打击,只能依靠二杨等朝中大佬的保护。便是他们将他一直护到刘瑾倒台,甚至送他个状元做补偿又如何?他欠下的人情债,八辈子也还不清!”
“还真是。”徐爱充满同情道:“这样他就算将来当上首辅,人人都道曾对他有恩、曾救他于危难,他该如何报答?只能一辈子困在那还不完的人情债里!”
“这怎么像土匪入伙的投名状啊?!”苏有金有点听出门道来了。
“说得好,就是投名状!”王守仁又是一阵双目喷火道:“弘之既没有阁老爹,也不是从小就进翰林院的神童,想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就得先交一份这样的投名状!这样才能让他们放心栽培……”
“原来朝堂跟土匪窝子也没啥大区别。”苏有金咋舌。
“你以为呢?”徐爱哂笑道:“只要是团伙,就没有本质的区别。”
“但问题是土匪会先把话说明白,让你自己选要不要交。”苏有金愤懑道:“可他们也没给弘之选择啊,就这么冷不丁把他绑上船了。他才结婚几天啊,土匪都不会这么干!”
“因为他们毕竟不是土匪。”王守俭悠悠道:“土匪哪有他们无耻?到时候你侄子过了关,考中进士,还得感谢人家一辈子呢。”
“真是欺人太甚!我王守仁的弟子,岂容他们如此玩弄?!”王守仁负手踱步片刻,倏然站定脚步,沉声吩咐徐爱道:
“你们两个今天就返程吧!曰仁,我写封信你带回南京给老爷子,请他务必设法留下弘之,让他在南京至少待一个月。”
“是,先生。”徐爱毫不犹豫应道。
“仲宣。”王守仁又吩咐王守俭道:“你多辛苦一点,我给首辅大人写封信,你帮我送去京师,请他务必出手为弘之解围。非要欠人情的话,我宁肯弘之只欠他一个人的!”
“哎。”王守俭也干脆应一声。
阳明先生雷厉风行,立即提笔写就两封长信,一边封口一边叮嘱道:
“一定要快。锦衣卫官船按规定日行百里,一个月后到南京。所以曰仁,你得一个月内赶回南京,才能及时将弘之留下来。仲宣,你还得给首辅大人留下解决问题的时间,所以要一个半月内赶到北京。”
“明白!”两人已经收拾好了行装,接过信来互道保重,便匆匆策马去了。
“先生,我能干点什么?”送走两人,苏有金问王守仁道。
“苏兄啊,你去抓一头猫熊……”便听王守仁吩咐道。
“啊?”苏有金震惊道:“就是那种黑白相间的熊吗?”
“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四川人。”王守仁赞道:“就是那东西。我曾经在这附近的山上见过,至今记忆犹新,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生灵呢?”
“那玩意其实凶得很,一巴掌就能把我拍地上。”苏有金道。
“那就尽量抓小一点的。”王守仁道:“我让苗寨的猎人陪你一起,千万要抓活的,不能受伤!我是说猫熊不能受伤……”
“不是先生,抓那玩意干啥用啊?”苏有金不解道。
“还能干什么?救弘之呀!”王守仁道。
“哎,好!”一听说是救侄子,苏有金马上没二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