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域商途
折多山,海拔四千九百丈。
赵清真勒住骡子,抬头仰望。山脊如巨龙脊背,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山腰以下尚有稀疏的灌木,再往上便是裸露的岩石和终年不化的冰雪。空气稀薄,每喘一口气,都像在吞咽刀子。
“道长,咱们在这儿歇半个时辰,然后一口气翻过垭口。”老何指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午时前必须过去,下午山上常起大风雪。”
脚夫们卸下货包,取出糌粑和干肉,就着雪水啃食。赵清真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运气调息。全真内功讲究“性命双修”,此时运转周天,抵御高山严寒,效果显著。几个脚夫见他呼吸间吐出白气如练,都啧啧称奇。
“道长,您这功夫,能教我们不?”一个年*轻脚夫大着胆子问。
赵清真睁眼微笑:“这是道家养生之术,要静心修行。你们终日劳碌,怕是无暇修习。不过,我倒可以教你们一套简单的吐纳法,能缓解高山不适。”
他起身示范,教脚夫们如何调整呼吸。众人学得认真,连老何也在一旁比划。这小小插曲,让队伍的气氛轻松不少。
休整完毕,队伍向垭口进发。山路越发陡峭,有些路段积雪没过膝盖。骡子走得很吃力,不时打滑。脚夫们在前开路,用铁锹铲出踏脚处。
赵清真跟在队伍中段,忽然听到前方传来惊呼。抬头望去,只见一头骡子失足滑倒,连带货包向山崖下滚去。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飞扑而出,抱住骡子脖子,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岩缝中突出的树根——是那个年轻脚夫。
“抓紧!”赵清真急奔上前,解下腰间绳索抛去。几个脚夫合力,总算将人和骡子拉了上来。货包摔破了,蜀锦散落在雪地上,红黄蓝绿,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鲜艳。
年轻脚夫惊魂未定,颤抖着道谢。赵清真查看他手臂,只是擦伤。再看那骡子,前腿扭伤,无法再负重。
“把它的货分到其他骡子上。”老何果断下令,“这骡子牵着走,到理塘再处理。”
损失一包货,伤一头骡,所幸无人丧命。赵清真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心中凛然。这茶马古道,每年不知吞噬多少性命。师父曾说“道法自然”,可在这严酷的自然面前,人的性命何其脆弱。
又行两个时辰,终于抵达垭口。狂风呼啸,吹得经幡猎猎作响。玛尼堆上垒着无数石块,刻着六字真言。赵清真正要随队伍通过,忽见玛尼堆旁坐着个老喇嘛,闭目诵经,纹丝不动,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
老喇嘛忽然睁眼,目光如电,直射赵清真。
赵清真一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是汉地僧道相遇的常见礼节。
老喇嘛却用流利的汉语道:“道士,你身上有血光之气。”
这话说得突兀,赵清真心头一跳:“上师何出此言?”
“你此行向西,将遇三劫。”老喇嘛缓缓道,“一劫在水,二劫在火,三劫在人。若能破劫,可得大机缘;若不能...”他摇摇头,不再言语。
赵清真还想再问,老喇嘛已重新闭目诵经,再不理会。他只好施礼离去,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
翻过垭口,便是下坡路。傍晚时分,队伍抵达山脚下的驿站。这是几间简陋的木屋,专供过往商队歇脚。驿站主人是个藏族老汉,名叫格桑,会说汉语。
“道长,您可算来了!”格桑热情地迎上来,“巴桑老爷派人传过话,说您这些日子该到了。”
赵清真心中一暖。巴桑虽是个商人,却重信诺,五年合作下来,已如老友。
“格桑大叔,最近路上可太平?”
格桑一面招呼人卸货,一面低声道:“不太平。上个月,有一队马帮在理塘附近被劫了,货抢光了,人死了三个。”他看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黑狐’的人干的。”
“黑狐?”赵清真皱眉。他听说过这个名字,是近年活跃在川藏交界的一股悍匪,首领身份神秘,行踪不定,专劫商队,手段狠辣。
“是啊,这伙人神出鬼没,官兵剿了几次都没抓到。”格桑摇头,“道长,您可得小心。”
当夜,赵清真辗转难眠。老喇嘛的预言、黑狐的威胁,像两座大山压在心头。他起身走到屋外,见老何正在检查货包。
“还没睡?”
“心里不踏实。”老何抽着旱烟,“道长,您说那老喇嘛的话,可信吗?”
“宁可信其有。”赵清真仰头望天。高原的星空格外清晰,银河如练,横贯苍穹。“何头领,从明天起,咱们昼行夜伏,尽量避开险要地段。到理塘后,再雇几个护镖的。”
“理塘的护镖要价高...”
“性命要紧。”赵清真打断他。
老何点头,两人商议至半夜。
此后数日,队伍谨慎前行。过雅江,越高尔寺山,一路平安。七日后,抵达理塘。
理塘号称“世界高城”,海拔四千余米。赵清真初到时,头痛欲裂,呼吸困难,这是典型的高原反应。他强撑着安排队伍住下,自己运功调息,次日方缓过来。
理塘是川藏南线重镇,市集比康定更热闹。街上不仅有汉藏商人,还能见到蒙古人、回回人,甚至偶尔有西域来的胡商。货物种类也更多样:内地的丝绸、瓷器、茶叶,藏地的药材、皮毛、麝香,还有从印度、尼泊尔转道而来的宝石、香料、佛具。
赵清真在客栈安顿好,便带着老何去拜访巴桑在理塘的代理人——一个叫旺堆的藏族商人。旺堆的商铺在城东,门面不大,后院仓库却极为宽敞。
“赵道长,一路辛苦!”旺堆四十来岁,圆脸微胖,汉语说得带点川音,“巴桑老爷的信十天前就到了,让我好生接待您。”
三人入内室落座,酥油茶香气扑鼻。赵清真取出货单:“这是这批的货。蜀锦五十匹,川茶八百斤,川芎、黄连等药材二十包。还有你要的瓷器,景德镇的青花碗一百只。”
旺堆仔细看单,连连点头:“好,好!特别是这蜀锦,拉萨的贵族们抢着要。上个月,甘丹寺的大喇嘛还托人问,有没有新的花样。”
“价钱方面...”赵清真端起茶碗。
“按老规矩,加两成。”旺堆爽快道,“今年藏地收成不好,粮食、茶叶都缺,您这些货能卖上好价钱。”
赵清真心中盘算。加两成,除去成本开销,这趟能赚一千五百两左右。但他脸上不动声色:“旺堆兄弟,我听说路上不太平,黑狐的人活动频繁。”
旺堆笑容一敛:“道长也听说了?这伙人确实可恶。不过您放心,巴桑老爷在乌斯藏都司有些关系,已经打点好了。从理塘到拉萨这段,会有官兵护送。”
“那就多谢了。”赵清真稍感安心,“另外,我回去时要进些货,冬虫夏草、藏红花、麝香,还有你们这儿的特产毛皮。货单在这里,你看看能不能备齐。”
旺堆接过单子,沉吟道:“冬虫夏草今年产量少,价格涨了三成。藏红花倒是有,刚从克什米尔进来一批上等货。至于毛皮...”他压低声音,“我手头有一批上好的雪豹皮,但这是禁物,得小心交易。”
赵清真眉头微皱。雪豹皮在内地是奢侈品,王公贵族争相购买,利润极高。但朝廷明令禁止猎杀雪豹,走私风险极大。
“多少张?”
“二十张,成色极好。”旺堆眼中闪着精光,“道长若敢要,我按市价七成给您。”
赵清真沉默良久。道德、风险、利益在心中交战。最终,他缓缓摇头:“多谢好意,但此物太过招摇,还是不要了。”
旺堆略显失望,但也不勉强:“道长谨慎,也好。那其他货,我尽快备齐。”
谈妥生意,赵清真告辞回客栈。路上,老何忍不住问:“道长,雪豹皮可是暴利,为何不要?”
“何头领,咱们做生意,图的是长久。”赵清真道,“走私禁物,一旦被查,前功尽弃。更何况,”他顿了顿,“雪豹乃珍稀生灵,大肆捕杀有伤天和。我虽非佛徒,也知‘上天有好生之德’。”
老何若有所思:“道长说得是。”
回到客栈,却见门前围着一群人。赵清真挤进去,只见几个官兵正在盘查脚夫,货包被翻得乱七八糟。
“怎么回事?”赵清真正色上前。
一个军官转身,上下打量他:“你是领队的?这些货是你的?”
“正是。”
“我们接到线报,说你这批货里有违禁品。”军官冷冷道,“把货单拿出来。”
赵清真心中疑窦丛生。他们刚到理塘,官兵就来查,未免太巧。他取出货单递上,军官仔细查看,又命士兵重新搜查。
这时,旺堆匆匆赶来,对那军官耳语几句,又塞了包东西。军官脸色稍缓,挥手道:“行了,没什么问题。下次注意点!”说罢带人离去。
旺堆抹了把汗:“道长,对不住,是我疏忽。最近查得严,该打点的没打点到位。”
赵清真盯着他:“旺堆兄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批官兵,是你叫来的吧?”
旺堆脸色一变:“道长何出此言?”
“太巧了。”赵清真缓缓道,“我们前脚到,后脚就来查。而且,你刚才给那军官的,不止是银子吧?我看见有封信。”
旺堆额头冒汗,半晌,长叹一声:“道长慧眼。实不相瞒,是巴桑老爷的意思。”
“巴桑?”
“老爷说,要试试您的胆识和应变。”旺堆苦笑,“他也是一番好意。乌斯藏不比内地,局势复杂,若无胆识,生意做不长。”
赵清真心中不悦,但转念一想,巴桑的试探虽过分,却也合理。在这片土地上,软弱者确实难以立足。
“下不为例。”他淡淡道。
旺堆连连点头,又说了些赔罪的话。
当夜,赵清真在房中打坐,心中思绪纷杂。理塘这一关过了,但前面还有拉萨,还有朵干都司。巴桑的试探提醒了他:在这雪域高原,信任是奢侈品,利益才是永恒的纽带。
次日,旺堆如约送来货款——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整整三十锭,另有一些碎银和金沙。赵清真清点无误,将货物交割。
“护送的人什么时候到?”
“明天一早。”旺堆道,“是乌斯藏都司的藏兵,十个人,领头的叫多吉,是我的表侄,绝对可靠。”
赵清真点点头,又提出要去理塘的寺庙看看。旺堆派了个伙计引路。
理塘寺是康区最大的格鲁派寺庙之一,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赵清真随着转经的人流,绕寺而行。诵经声、法号声、钟鼓声交织,香烟缭绕,让人心神宁静。
在一处偏殿,他看见几个小喇嘛在辩经,拍手跺脚,激烈非常。这种独特的宗教氛围,与汉地道教的清静无为迥然不同,却又同样透露出对终极真理的追求。
“道长是汉地来的?”
赵清真回头,见是个中年喇嘛,面目慈和。
“正是。贫道全真龙门派赵清真。”
“全真教,王重阳真人所创,丘处机真人西行见成吉思汗。”喇嘛微笑道,“我年轻时读过《长春真人西游记》,对丘真人很是敬佩。”
赵清真讶然:“上师竟知这些?”
“我曾去五台山学习.汉传佛教,顺便也了解了些道教。”喇嘛引他到一旁坐下,“道长此来,是为经商?”
“为生计,也为修行。”
“好一个‘为修行’。”喇嘛点头,“商路亦是修行路。当年,佛陀也是看见生老病死,才出家求道。道长行走世间,见众生苦,或许比闭门清修更有悟道之机。”
两人相谈甚欢。喇嘛法名“强巴”,是理塘寺的堪布(住持)。赵清真请教了不少藏传佛教的问题,强巴也问了全真教义。分别时,强巴赠他一串凤眼菩提念珠:“此物伴我多年,今日赠与道长,愿保你一路平安。”
赵清真郑重接过,回赠一枚护身符:“这是吕祖像前开过光的,愿上师安康。”
回到客栈,赵清真将念珠戴在腕上。不同宗教,不同文化,却能在某个层面相互理解,这或许就是行走天下的意义。
次日清晨,护送藏兵准时到来。领头多吉是个魁梧的藏族汉子,脸上有道刀疤,目光锐利。他检查了队伍,确定无误,便下令出发。
从理塘到巴塘,沿途是广袤的草原。时值初夏,野花盛开,牛羊成群。若不是偶尔出现的玛尼堆和经幡,几乎让人忘记这是海拔四千米的高原。
多吉骑马与赵清真并行,用生硬的汉语交谈。他是个老兵,参加过对抗蒙古的战役,身上带着战场留下的戾气,但对赵清真这个汉人道士倒很尊敬。
“道长,您这样的汉人,不多见。”多吉道,“大多数汉商看不起我们藏人,只想赚钱。”
“众生平等,何分汉藏。”赵清真道,“多吉兄弟,这一路可还太平?”
多吉脸色凝重:“不太平。黑狐的人最近在昌都一带活动频繁,我们已经有三队商旅失踪了。”
“官府不管?”
“管,但抓不到。”多吉啐了一口,“这伙人狡猾得很,专挑偏僻路段下手,得手就散,官府也头疼。”
赵清真想起老喇嘛的预言:“一劫在水”。前方要过金沙江,莫非...
“多吉兄弟,过金沙江时,咱们要加倍小心。”
多吉点头:“我已经安排好了,在江边有接应。”
三日后的傍晚,队伍抵达金沙江畔。江水浑浊湍急,渡口只有几条简陋的木船。船夫是当地的藏民,见有官兵护送,不敢怠慢,优先安排渡江。
货物先上船,骡马另渡。赵清真站在岸边,看着夕阳将江水染成金红色,心中忽生不安。他腕上的菩提念珠无风自动,发出轻微声响。
“道长,该上船了。”老何招呼。
赵清真踏上跳板,忽然脚下一滑,险些落水。多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
“道长小心!”
赵清真站稳,心头突跳。他回头望向岸边的玛尼堆,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船至江心,水流愈发湍急。船夫奋力划桨,喊着号子。忽然,上游传来隆隆声响。
“不好!是滚木!”多吉惊呼。
只见上游江面,数十根粗大的原木顺流而下,直冲渡船而来。船夫大惊失色,拼命划向对岸,但已来不及。
“抓紧!”赵清真大喝,一手抓住船舷,一手拽住身边一个脚夫。
原木接二连三撞上渡船。木船剧烈摇晃,船板开裂,江水涌入。两个脚夫落水,瞬间被急流卷走。
“弃船!”多吉当机立断,挥刀砍断缆绳。
赵清真抓住一块船板,在江水中沉浮。冰冷刺骨的江水淹没口鼻,他屏住呼吸,运转内功,努力保持清醒。恍惚间,看见岸上有人影晃动,似乎在观察江中情况。
一根原木迎面撞来,赵清真奋力躲开,手臂却被擦伤。鲜血染红江水,引来几条黑影——是高原特有的冷水鱼,嗜血。
危急关头,对岸射来几条绳索。多吉的接应到了。赵清真抓住绳索,被拖上岸时,几乎虚脱。
清点损失:两船货物沉没,三个脚夫失踪,多人受伤。沉没的货主要是茶叶和药材,蜀锦因用油布包裹,部分被打捞上来。
多吉面色铁青:“是黑狐!他们在上游放滚木!”
赵清真喘息稍定,检查伤员。所幸都是皮肉伤,他取出金创药一一敷治。老何清点完损失,哭丧着脸:“道长,这下亏大了...”
“人没事就好。”赵清真虽心疼货物,但更庆幸多数人保住了性命。他想起老喇嘛的预言——一劫在水,应验了。
多吉派兵沿岸搜索,找到两个脚夫的尸体,还有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者中,包括那个曾救骡子的年轻脚夫。
赵清真站在江边,望着滔滔江水,心中沉重。他取出一张黄纸,写上失踪者的名字,焚化于江边,念诵《度人经》。多吉和藏兵们虽不信道教,但也肃立默哀。
“道长,这笔账,一定要算!”多吉咬牙道。
赵清真摇头:“当务之急是赶到巴塘休整。这笔账,迟早要算,但不是现在。”
队伍在江边露宿一夜,次日拖着伤残,继续西行。士气低落,人人面带悲戚。赵清真强打精神,走在队伍最前,不时鼓励众人。
三日后,抵达巴塘。这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城,比理塘宁静许多。赵清真寻医馆为伤员治疗,又补充了损失的货物——在巴塘市场上买了些本地茶叶和药材,虽不如川货,好歹能充数。
在巴塘休整五日后,队伍继续上路。过芒康,翻越海拔五千余米的东达山,一路艰难,但再无大险。只是赵清真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
老喇嘛说有三劫,水劫已过,火劫和人劫,又在何处?
二十天后,远远望见拉萨河谷。布达拉宫的金顶在阳光下闪耀,宛如神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目的地。
但赵清真心中无喜,只有更深的警惕。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拉萨,这座雪域圣城,等待他的不仅是贸易的利润,还有更复杂的局势、更隐蔽的危机。而朵干都司那边,还有一场必须面对的会面——那位新上任的汉人指挥使,究竟是何方神圣?
赵清真摸了摸腕上的菩提念珠,又按了按怀中的账册。商道如棋局,一步错,满盘输。在这片离天最近的土地上,他必须走好每一步。
远处,巴桑派来的管家已等候多时。赵清真深吸一口气,催动骡子,向拉萨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