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落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包厢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连一旁的赵主任和万副总都停下了筷子,不敢出声。
接下来的酒席,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刘清明没有再提任何关于奉机集团的问题。
他知道,自己能说的,已经全部说完了。
再说下去,就是交浅言深,甚至有干预地方企业决策的嫌疑。
不能说人家称你一声领导,你就当真把自己当领导了。
那都不是飘,是不知好歹。
人家说自己想听批评?
是真得希望你说坏话吗?
刘清明太了解他们的心思了。
搞不好,自己说的话,已经让人家心里不舒服。
这是很愚蠢的事情。
国企改革,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到现在快二十年了。
究竟应该怎么改?
上面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
大部分时候,成功的案例,都和某个能力超强的领导,或者是一个团结高效的领导集体紧密相关。
这有点像他当初在云岭乡搞脱贫。
在他下乡之前,云岭乡的历任领导也做过很多努力,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他刘清明能成功,靠的不是什么制度上的根本改善。
靠的是超强的个人能力,以及如同开挂一般的前瞻性眼光。
这种经验,能当成普遍典型来推广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奉机集团就是如此。
一个盘根错节的超大型国企,不管口号上怎么强调政企分离,它的领导依然是体制内的人。
他们要考虑的,除了企业的发展,还有来自上级领导的意志。
他们在对内和对外的管理中,根本不可能做到像私营企业那样,只关注商业利益本身。
更不必说研发。
研发是一个漫长的,充满了巨大风险,而且在短期内完全看不到成果的过程。
用体制内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
很可能,你今天投入巨资所做的努力,全都便宜了你的继任者,为他日后的政绩添砖加瓦。
在这种残酷的现实之下,有多少领导能做到真正的大公无私,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呢?
宁远恒不敢拍板一个亿欧元的技术买断费用。
他同样不敢轻易拍板那一百万欧元的咨询费用。
这正是这种现实环境下的必然决定。
他做错了吗?
刘清明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宁远恒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清江省当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引入光刻机技术的过程。
那个过程之所以最后能够成功,得益于清江省的整个领导班子都拧成了一股绳,全力以赴。
省委书记林峥,甚至甘愿为此放弃了进京更进一步的机会。
可这样的领导班子,在整个华夏,又有多少?
刘清明又有什么理由,来苛求宁远恒也这样做呢?
他今天在酒桌上说的这些话,实际上已经有些越界了。
宁远恒最终会怎么选择,刘清明管不了,也根本不想去管。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顿饭的后半段,就在这种沉闷而客气的氛围中结束了。
宁远恒和万副总将刘清明和赵主任送到集团大门口,客套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回到招待所的房间,丁奇已经回来了。
他正坐在书桌前,对着一个笔记本奋笔疾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听到开门声,丁奇抬起头。
“回来了?”
“嗯。”刘清明脱下外套,随手扔在床上,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
丁奇合上本子,走过来给他倒了杯水。
“看你这样子,今天收获不小?”
刘清明喝了口水,把今天在奉机集团的所见所闻,以及晚上和宁远恒的谈话,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
丁奇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这就是我们国企的现状。”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花大价钱引入国际先进的管理体系,引入国际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生产线,再对工人进行技术培训,让他们掌握生产技术,能够生产出达到国际水平的产品。”
“做到这一步,在很多人看来,就已经是一项了不起的政绩了。”
刘清明靠在沙发上,没有说话。
丁奇的话,一针见血。
“你呢?今天有什么情况?”刘清明问他。
丁奇一听这个,刚刚还算平静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掩饰不住的烦躁。
“别提了!”
他摆了摆手,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奉都的夜景。
“我今天去了奉都下面的两个区县,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咱们宁远省的营商环境,非常差。”
丁奇转过身,看着刘清明,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是投资商,我绝对不会选择在这里投资。”
刘清明心里一动。
“黑恶势力?”
“那只是一个方面。”丁奇说,“更普遍的,是政府部门的工作态度。”
“吃拿卡要,拖着不办事,各种明示暗示地索要好处,甚至是赤裸裸的勒索。”
丁奇越说越激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今天去一个区的工商局办点事,假装是外地来考察的商人,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那些工作人员,上班时间看报纸,织毛衣,就是没人干活。我问个事,被推来推去,跑了三个办公室,最后一个人告诉我,让我下午再来,领导不在。”
刘清明静静地听着,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这不奇怪,全国很多地方,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情况。”
“可我知道,他们不会改。”丁奇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刘清明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这么武断。这个问题,中央已经在高度重视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新的举措出台。”
丁奇却没他那么乐观。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争辩。
“你不知道,这是人的问题,是思想根子上的问题,太难解决了。”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刘清明才开口打破了寂静。
“我明天准备去安东省,考察一下北车集团的隆客厂。”
“你呢?”
丁奇说:“我还要在宁远再待两天,准备去下面的乡镇走一走,看看农村的情况。”
“那咱们就各自行动吧。”
“行。”丁奇点点头,“你自己当心点,安东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不要单独外出,最好还是让当地的干部陪着。”
刘清明笑了笑:“行了,我又不是去打架的,想什么呢。”
丁奇兴致不高。
刘清明的心情也很一般。
两人各怀心事,简单洗漱之后,便各自睡下了。
***
第二天。
刘清明依然是早早起床,在奉都的清晨里跑了几公里,出了一身汗,感觉浑身舒畅。
吃过早饭,他没有直接去火车站,而是去了一趟宁远省工业厅。
他要向陆荣炳厅长告个别。
陆荣炳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了。
昨天那位赵主任也在。
“刘处,这么早就过来了。”陆荣炳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赵主任给他泡了杯茶。
“陆厅长,我今天就要离开宁远了,下一站去安东。临走前,特地来跟您道个别。”刘清明说。
陆荣炳摆摆手:“刘处太客气了。昨天晚上的事,我听说了。”
他看着刘清明,试探着问:“奉机的问题,真有你说的那么大?”
刘清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陆厅长,我昨天在酒桌上说的,都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不代表部委的任何意见。你们估且一听,千万别当真。”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出了这个门,我是不认的。”
陆荣炳是什么人,立刻就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苦笑了一下。
“你说的那些问题,其实我们自己也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刘清明当然知道他们没有解决办法。
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地级市企业,甚至不是一个省能够解决的问题。
这是深层次的,结构性的问题。
哪怕宁远省也来一个林峥那样的干部,恐怕也无济于事。
刘清明只能开口安慰他:“没关系,我会把这次调研中发现的一些情况,如实向部委领导反映。相信上级一定会统筹考虑,想到解决的办法。”
陆荣炳也只能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他听到刘清明要去安东,立刻说道:“刘处,安东那边,我还有一些用得着的关系。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两省相邻,我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那就先谢谢陆厅长了。”刘清明感谢了他的好意。
陆荣炳坚持要派车送他去火车站。
“就让小赵送你过去,他路熟。”
刘清明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赵主任亲自开车,把刘清明送到了奉都火车站。
刘清明照例用铁道部的介绍信,顺利登上了一列开往安东省会隆安市的火车。
火车启动,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奉都景象,刘清明的心里,百感交集。
***
五个小时后,火车准时抵达隆安市。
刘清明背着简单的行李包,走出了火车站。
他没有像在奉都时那样,提前联系安东省的任何部门。
出了车站,他直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隆安客车厂。”
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很健谈。
他从后视镜里打量了刘清明一眼。
“小伙子,去隆客啊?你是铁路子弟吧?那可是个好单位。”
刘清明一听,来了兴趣。
“哦?师傅,你也有家人在铁路上工作?”
司机哈哈一笑:“我哪有那福气。那种好单位,可不是我们一般老百姓能进去的。”
“现在都改革开放了,铁路上也不一定就比那些合资企业和外企强吧?”刘清明随口说道。
“那可不一定。”司机立刻反驳,“铁路上福利好,收入稳定,一辈子吃穿不愁,那可是铁饭碗,香饽饽!再说了,你不知道?我们隆客现在也要搞合资了!”
司机说起这个,一脸的得意,好像自己也与有荣焉。
“等到合资成功,那门槛就更高了,想进都进不去。”
刘清明的心思一下子被调动起来。
“隆客要搞合资?师傅,你怎么知道的?”
司机更加得意了,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听我们车队的同行说的。他们前两天在火车站拉客,亲眼看到隆客的领导,开着好几辆车来接外国人,排场大得很!听他们自己人说,就是要谈合资的事。”
“哪国人?”刘清明追问。
“好像是……日本人。”司机不太确定地说。
“这个消息,是隆客的人自己说出来的?”
“应该是吧。”司机想了想,“不然那些小鬼子,大老远跑来咱们隆安干嘛?不就是图我们隆客的技术和厂房嘛。”
刘清明没有再问下去。
出租车一路飞驰,司机还在兴致勃勃地吹嘘着隆客的辉煌历史和美好未来。
很快,车子就到了目的地。
刘清明付了钱,下了车。
他站在原地,抬头看向面前这座巨大的工厂。
隆安客车厂。
北车集团下属的骨干企业。
厂区的大门气派非凡,比奉机集团的大门还要宽阔。
而在那高大的门楼之上,一条巨大而鲜红的横幅,正迎风招展,无比醒目。
上面用醒目的宋体字写着一行大字。
“热烈欢迎日本川崎公司贵客来我厂参观!”
川崎公司……
刘清明一下子就明白了。
川崎重工,正是日本新干线技术的主要设计和制造商。
也是这次国内高铁项目招标的四家外国企业之一。
不得不说,这些小日本的鼻子,是真够灵的。
只要有一丝缝隙,他们就能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