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武夫,到了最后关头,竟还有几分硬气。
或者说,是对他那个座师还有几分敬重和恐惧,压过了对章惇的畏惧。
就在僵持之际,参与审理的御史黄庆基忽然出列,手持一份新呈上的证物副本,朗声道:“章相,下官收到匿名举证,内有张纶心腹亲兵生前记录,里面详载去岁冬劫掠商队,分赃杀人之事,笔迹画押皆可核对。
“其中有记录提及,事后曾有一封密信发往京中报喜请功。下官以为,此线索关乎朝臣清誉,亦关乎此案是否有幕后指使,应一并彻查。”
堂上一片哗然。
那份记录铁证如山,比之前所有供词账目都更直接。
而这封密信,更是将一股无形的寒流,吹向朝堂每一位与边将有旧的文臣。
章惇目光锐利如刀,射向黄庆基。
这证据从何而来?
他明明已经封锁了陕西路的消息渠道!
是裴之砚?
还是李格非留下的后手?
黄庆基坦然回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章惇心思电转,已知事不可止。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道:“既有此证,着即刻搜查张纶在京旧宅、文书往来,务必查明那密信所指何人!
“此案关系重大,凡有牵连,无论涉及何人,本相必奏明官家,一查到底!”
他必须抢在前面,将搜查和调查的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即便暂时攀咬不出文彦博,也要将朝中有边将保护伞的疑云,重重罩在旧党头上。
退堂后,章惇回到政事堂,立刻修书数封,派出亲信,务必要在其他人之前,找到那封可能存在的密信。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下令的同时,宫中刘瑗奉官家口谕,悄无声息地来到大理寺,调走了三司会审的部分关键卷宗,包括黄庆基出示的那份亲兵记录抄本。
风暴的中心,看似仍在章惇掌中。
但风向已然有了微妙变化。
陆逢时在裴府后院,听着承德带回的最新消息,缓缓将手中鱼食撒入池中。
锦鲤争食,水波搅乱一池平静倒影。
“知道了,家主今日在枢密院可还顺利?”
“还算稳得住。”
裴之砚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他竟提前从枢密院回来了,换了身家常的苍色直裰。
裴之砚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盛鱼食的小盅,捻起几粒,投入池中。
“钱询今日没敢再来聒噪,倒是安静。只是枢密院几位老资历,看我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陆逢时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了点位置:“黄庆基当堂出示证据,你事先可知?”
裴之砚摇头:“我只让人送了抄本过去,料想他会暗中核实,没想到他如此果决,直接捅到了堂上。
“不过,也好。
“他这一举动,等于在章惇的快审快结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密信这茬,足够让许多人彻夜难眠了。”
“章惇必会立刻派人去搜,甚至可能……”
陆逢时未尽之意,两人都明白。
伪造证据,对章惇而言并非难事。
且这种事,说起来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裴之砚语气沉静:“所以他想要更快。但我让蒙思做了点安排。
“张纶在京的宅邸,几个月前就租赁给了一户南来的粮商,真正的老宅钥匙,在文及甫府中一位老仆手中。
“章惇的人就算去搜,一时半刻也摸不到真正存放旧文书的地方。而那位老仆,不用他安排,就这段时间的风声,文及甫只要不傻,都不会让老仆轻易将钥匙给交出去。”
文及甫对自家老爹有怨是一回事。
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人家搞他爹,他还傻乎乎的递上梯子。
裴之砚料得不错。
文及甫虽与父亲文彦博嫌隙日久,但终究不是蠢人。
章惇借张纶案掀起的风浪直扑文家而来,他岂会坐视自家成为党争祭品?
当夜,文府侧门悄然打开。
一名老仆被心腹护送,带着几口沉甸甸的箱箧,趁夜移往城南一处不显眼的别院。
那老仆手中,正握着文彦博致仕后封存于京中老宅的部分旧日书信文牍钥匙。
章惇派去的人扑了个空。
张纶租赁的宅邸内除了寻常家什,一无所获。
追问原宅主,只得知钥匙早年交给了文府一位老管事。
待他们辗转找到文府,文及甫亲自出面,客客气气将人迎进花厅,却蹙眉叹道:“诸位来得不巧。
“父亲致仕后,京中宅邸久无人住,为防虫蛀潮湿,一应文书旧物三年前便已送回洛阳老宅封存。那位管钥匙的老仆,去岁也已告老还乡,回太原老家去了。诸位若要查验,恐怕得行文洛阳府,或去太原寻人。”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态度诚恳。
消息传回,章惇在政事堂摔了茶盏。
文及甫这滑不留手的老滑头。
“相爷,是否让御史台行文催促洛阳府协查?或派人快马去太原?”
幕僚试探问。
“来不及了!”
章惇脸色铁青。
黄庆基当堂抛出那份要命的亲兵记录,官家又悄无声息调走了卷宗。
这都意味着他的计划已出现裂痕。
必须尽快拿出更有力的东西,重新掌控局面。
他眼中厉色一闪:“那封‘密信’不必找了。让咱们的人准备一封。”
他冷冷一笑,“张纶军中不是有几个已被收押的亲信么?总有一两个识时务的,写一封与文府有关的信,没那么难吧?”
伪造构陷,他做得驾轻就熟。
只要东西出现得合理,再配上恰当的人证,足以在舆论上给文彦博重重一击。
即便最终定不了罪,也能彻底污了文氏清名,断了旧党一大臂助。
两日后,大理寺再审。
章惇亲自到场监审。
一名张纶旧部当堂“供出”,曾受张纶之命,向京中“恩相”府上送过一封报功密信,并“回忆起”信笺颜色与一角模糊的印痕。
紧接着,章惇派出的搜查人员“适时”呈上一封在张纶军营旧档中“新发现”的信函。
信文简短恭贺“边功得立”,末尾并无署名,但笺纸确为前些年宫中赏赐给重臣的御制罗纹笺,印痕虽残,亦隐约可辨旧制。
堂上气氛骤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