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鼎六年,八月初八,津州卫港。
晨雾被海风撕开一道口子,露出码头上黑压压的人潮。
从高处望去,人头攒动如蚁,沿着栈道蜿蜒排开,一直延伸到泊在深水区的三艘巨舰旁。那舰是江南造船厂新下水的“镇海”级宝船,长四十余丈,艏艉楼高耸,帆樯如林,静静趴伏在海面上,像三头随时会醒来的巨兽。
随着林尘扫清倭国,东海海面没了倭寇,福远省、江南省,乃至津州港,都是繁荣热闹起来,而其中津州港因为和京师距离近,所以发展得也很快,江南省的货物,直接从东海海运到津州港,再卸下运到京师,这样的成本比河运和陆运更低。
码头上,是一幅活生生的《东渡图》。
背着破包袱的农妇一手牵着半大孩子,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个豁了口的铁锅——那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孩子仰头看着高耸的船身,张大了嘴。旁边老汉蹲在地上,小心地把几把种子分装进油纸包,嘴里念念有词:“这是麦种,这是豆种,到了地儿就得赶紧种下……”
几个青年聚在一处,眼睛亮得惊人。
他们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短褐,脚上是新编的草鞋,正对着巨舰指指点点,不时爆发出压抑的笑声。其中一个叫柱子的后生攥着拳头低声道:“到了瀛州,一人二十亩地!咱们哥几个搭伙,开他一百亩!种麦子、种菜、再挖口塘养鱼……”
旁边人用力点头,仿佛那片地已经在眼前。
但人群中也有不和谐的影子。
一群衣衫光鲜却神情萎靡的人被官兵“护送”着,排在单独的队伍里。
他们多是年轻人,面色苍白,眼神躲闪,与周围那些虽贫苦却满怀希望的移民格格不入。一个穿着绸衫的少年忽然蹲下,抱头痛哭:“我不去……我不去那蛮夷之地……”
旁边的官兵面无表情地踢了踢他的脚:“起来。上了船,哭的日子还多着呢。”
这是江南沈家、武州赵家等二十七户“贤良之家”的子弟。
家族倒了,他们成了第一批被“请”去瀛州的“表率”。
“看!威国公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林尘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玄色常服,腰束革带,在朱能及十余亲卫陪同下,自码头辕门缓步而来。所过之处,百姓纷纷让道,无数道目光投向他——敬畏的、感激的、期盼的都有。
他走到栈桥前端的高台上,转身面向人潮。
海风猎猎,吹动他衣袂。
“诸位父老乡亲。”林尘开口,声音不算洪亮,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日,你们将乘此巨舰,东渡瀛州。”
码头上鸦雀无声。
“本公知道,你们中有的人,是家乡活不下去了,想搏条生路;有的人,是听说了瀛州的百亩良田、免税厚赏,想去拼个前程。”
他目光扫过那些眼睛发亮的青年,微微颔首,“也有人,是身不由己,被迫离乡。”
沈家子弟中有人低下头。
“但本公今日要说的是——”
林尘声音陡然提高,“无论你们因何登船,从踏足瀛州那一刻起,你们脚下踩的,便是大奉的土地!头上顶的,便是大奉的天!”
他指向东方:“瀛州,已改名瀛洲省。那里有朝廷派驻的两万大军,有孟常将军坐镇。你们的田契,盖的是户部大印;你们的安危,由大奉将士守护!到了那边,开荒垦殖,遵纪守法,你们便是大奉开拓疆土的功臣!朝廷的承诺,一字不假;陛下的恩赏,分文不少!”
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威国公万岁!”
“朝廷万岁!”
“陛下万岁!”
农妇抹着眼泪笑,老汉攥紧了种子包,柱子那几个青年振臂高呼,脸涨得通红。就连那些原本满脸凄惶的豪强子弟,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至少,去了不是当囚犯,是真的能分地、能活命。
林尘抬手压下欢呼,继续道:“登船之后,各船有吏员分发《瀛州垦殖要略》,里头写了如何适应水土、如何开荒、如何与当地驻军联络。遇到难处,找他们。记住,你们不是去逃荒,是去建一个新家!”
“现在——”他侧身,让出通往栈桥的路,“登船!”
官兵开始引导人流。百姓背着行李,扶老携幼,一步步踏上颤巍巍的跳板。锅碗碰撞声、孩童啼哭声、汉子们互相打气声、还有低低的抽泣声,混成一片嘈杂却充满生机的交响。
李婶,就是那个背锅的农妇,上船前忽然转身,朝着高台方向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她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是台上那位大人,给了她一家活路。
柱子路过时,挺直腰板朝林尘抱拳,眼中全是光。
沈家那个哭鼻子的少年被官兵半扶半推着上了船,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码头,忽然狠狠抹了把脸,咬牙转身。
林尘站在高台上,静静看着。
朱能凑过来,低声道:“尘哥,这三艘船载两千人。后面还有十二艘在建,下个月就能再送四千人过去。”
林尘点头:“告诉孟常,第一批移民到了,务必妥善安置。地要真给,银子要真发,若有军卒欺压百姓——”他顿了顿,“斩。”
“明白!”
日头渐高,三艘巨舰终于满载。
锚链哗啦啦收起,巨帆缓缓升上桅杆。岸上送行的人群中爆发出最后的呼喊:
“柱子!到了写信!”
“爹!娘!保重!”
“到了那边,好好的!”
船身缓缓离岸。
甲板上挤满了人,无数双手朝岸边挥舞。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呆呆望着越来越小的海岸线。
林尘一直站到舰影消失在水平线尽头。
海天一色,长风万里。
这些背负着锅碗、种子、希望与不甘的人们,正驶向一片陌生的土地。那里有银矿,有沃野,有未知的艰难,也有可能的未来。
而大奉的疆界,也将随着这些人的足迹,悄然向东延伸。
朱能看着林尘的侧脸,忽然道:“尘哥,你说……他们会过得好吗?”
林尘沉默良久,缓缓道:
“去了,才有机会好。不去,连机会都没有。”
他转身,朝码头外走去。
身后,津州港渐渐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