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安对元晞道:“我出阁时,额娘十分不舍,彻夜难眠,如今姐姐即将成婚,宋额娘心中必也十分难受,姐姐这几日还是多陪伴宋额娘。”
“我也是这样想的。”元晞道,“倒是额娘嫌我黏着她烦,打发我出来陪你们。”
顺安与乐安皆笑起来,元晞轻声道:“其实额娘心里是很舍不得,但她不想我伤心,我知道。”
顺安心情一时也有些酸涩,长叹一声,乐安想到大张氏,想到遥在塞外的未婚夫,也是百感交集。
“好了。”元晞道,“不说这些事,咱们好容易聚一回,还不轻轻快快的?乐安,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乐安脸色变苦:“这叫轻快吗,大姐姐?”
顺安莞尔,元晞道:“叫你认认真真地琢磨那些史书,不为别的,是怕你日后要用上时才恨幼时读得不够用心。”
乐安知道好歹,收敛起苦色,点一点头,三人又说一会话,侍女凑到顺安耳边低语几句,顺安露出笑意。
元晞与乐安对视,乐安笑道:“可是姐夫有话来了?二姐才刚回来一日,姐夫就这么离不开?”
“促狭鬼。”顺安睨她一眼,气定神闲,“我看你到时候敢不敢打趣大姐。”
乐安笑嘻嘻地叨扰,顺安拍她一把,才转过来,对元晞正色道:“我一直在姐姐的庇护下长大,论世故文章、人情练达,都无能叮嘱姐姐的地方,长到这么大,唯一在姐姐前头的,就是成婚了。”
元晞认真地聆听,顺安柔声道:“不管所见的旁人婚姻如何,在一切都没发生之前,请姐姐浑身轻快地走入婚姻,然后安心地享受吧。之后会发生什么,都是之后的事了,先享受一场,也不负咱们为这婚事忙的准备。”
元晞哈哈笑起来,扑在顺安身上,“好哇,我们郡君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正如姐姐去年去劝我时说的,咱们有这个本钱,还不用起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顺安道,“我也是后来才想通的,左右咱们还有兜底的,不先畅快一把,倒先杞人忧天,想着日后变心生疏的事情,心里先有了隔阂戒备,有什么意思。”
高门贵女们成婚之前,自家人教如何提拔心腹,拉拢丈夫,维持地位。
但她们又不是一般贵女——其实宗女们一般也难以逃过这一套,如果是嫁到高门显贵中,丈夫有底气,她们也少不得受到限制。
但顺安、元晞的婚姻现状,却实在不必考虑这些,如何让她们开心,才是额驸该考虑的事。
顺安出嫁前,李氏叮嘱她,男人总是多情的,不要给男人让自己伤心的机会。
去年听了元晞的劝解,不要对婆家人太上心,顺安却似顿悟了,一通百通。
她的夫婿已经是最没有让她伤心的风险的人了,她只要保护好自己,又何必怕受伤,就先做相敬如宾的客气夫妻,拒绝享受最初的甜蜜。
到生疏冷淡的那一日,她也仍有身份财帛傍身,阿玛倚仗,一个男人而已,又不是她的天,有什么可怕的。
元晞一边搂着乐安,一边搂着顺安,忽然亲昵地贴了贴顺安的额角。
这副柔弱的皮相下,是一颗聪明、敏锐,而勇敢坚强的心。
乐安看到了,用力狂蹭元晞,把元晞挤到,姐妹三人闹在一处,哈哈地笑起来。
元晞回到宋满身边时,身上有薄薄的酒气。
她身体好,酒量也好,能喝一些烈酒,更别提温吞的黄酒、果酒,不过陪着妹妹们,谈笑尽兴,心情放松,才显出醉意来。
回到宋满房中,她解了斗篷上炕,趴在宋满膝上,仰脸盯着宋满看。
宋满无奈:“瞧什么呢?”
元晞嘻嘻地笑:“看额娘的睫毛——真密啊。”
宋满把手中的书放下,戳她的额头。
“额娘,我好舍不得你。”元晞抓住宋满的手蹭一蹭,很像小猫小狗,亲昵地贴着。
宋满心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抱住她。
春柳摆摆手,示意房中其他人退下,自己轻轻退到外间,盯着小炉上温着的水壶,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宋满道:“额娘也舍不得你,但额娘更不能把你圈在身边。去吧,做你想做的事,虽然还是有限的。”
但同样是脚上拴着链子,是在笼子里,还是在一座大房子里,总是有些区别的。
独立开府,离开父母的辖制,以郡主的“君”的身份离开夫权的压制,元晞能够得到限度内最大的自由,做很多事也比在王府里更自在一些。
元晞眨眨眼,把头埋在宋满的小腹上。
她缓了一会儿,才说:“还记得您怀弘景弘晟的时候,我们既烦他们两个让您难受,又有点羡慕他们。”
“嗯?”宋满示意她继续说。
元晞道:“他们在您的肚子里,和您好亲近啊。”
宋满笑起来,那时元晞和弘昫都很小。
她道:“你们不也是从额娘的肚子里出来的吗?”
“小时候我也烦弘昫。”元晞道,“真能抢额娘,还总装正经!”
娘俩都笑起来,元晞很用力地抱紧宋满,一下,好像汲取到了足够的力量,坐起来,认真地道:“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额娘。”
宋满摸摸她的头,仍是很柔和的目光,元晞受不了这样的对视,眼泪扑簌簌地往出涌,她抽泣着,扑进宋满怀里。
于是相拥,很久很久,好像到时间尽头,又好像要回到一切伊始,她们的骨与肉尚未分离之时。
“我爱您,额娘。”元晞轻声道,“我好幸运,做您的女儿。”
宋满笑着亲吻她的额头:“去吧,不管你想做什么,想走到多远,额娘都相信,你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
这是信任,也是祝福。
元晞明白,于是也笑起来,并道:“按您的规则,您该说爱我。”
“我爱你。”宋满道,“直到世界崩摧,时间尽头。”
是康熙五十二年的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