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处的当然不只有这些老人,事实上,在这处桃源盆地的,有近万人之多。
说起这处桃源的来由,便不得不提起他们当初的旅途。当年来忠等人率军离开,之所以晋军围困不住,便是因为他们剑走偏锋,反其道而行之,走得是阴平小道。晋军一来忙于抢掠成都,二来也没料到他们敢走这条无人道路,最后追了半截,嫌路上辛苦,便舍其而返,使得他们逃出生天,成功抵达武都与阴平西面的偏僻高原所在。
在那里,李密、陈寿、来忠三人发生了剧烈的争吵。陈寿认为国家已亡,一支没有主君的军队,不说后勤补给,连奋战都毫无意义,不如投降;李密则认为汉军不该投降,但也确实无路可走,为了不辜负大将军的嘱咐,不如就此散去;来忠则坚决反对这一点,他认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放弃,说不定总会有复国的机会。
最终是三人不欢而散,各寻出路,只剩下来忠继续坚守,带出来的军队也渐渐散落至万人以下。虽然晋军几次试图在武都进行搜捕,但这里到底曾是汉军的大本营,有当地百姓的支持,他们又熟悉地形,来忠带着残部在这里兜圈子,竟然就是没被抓到过。
只是熬了半年以后,来忠发现这样不是办法,他痛下决心,做断腕之举,干脆利用汉中到葭萌的那条小道,绕开阳平关和剑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汉中,继而从米仓古道南下,到巴中藏身。晋军做梦都意想不到,他们竟然敢迂回到巴蜀来,加上巴中确实是一块无人之地,还有陈寿、李密皆是巴西人,竟使得他们藏身至今。
而这四十年来,他们其实彻底断了复国的念想,只是抱着最后一口不服输的气在此处。于是在抵达巴中的前十年中,来忠利用自己在巴西的人脉,以及李密、陈寿等人的掩护,四处收拢亡国后不愿屈从晋室的人口,竟多达数千口之多,一度引起了当地晋军的警觉。
好在那些年里,在蜀中闹得最大的乃是王富,关陇有秃发树机能作乱,东吴又在巴东与罗宪频频冲突,晋军不可能将精力主要放在此处。顶多就是派一小队人马沿宕渠水北上探查情形,而来忠经过考察之后,将屯田之所放在了这样一座避世绝俗的山谷之中,与河岸相隔数里,晋军如何探查得到?最后只能是无功而返。
但佳景不长,等晋军灭吴以后,这种好时日到底结束了。吴国一灭,蜀中也无生乱的余地,汉军处境空前恶化,李密不得不被派人通报来忠,让他偃旗息鼓,不要再联络外人,以免遭到蜀地各族的出卖。来忠虽然颇有不甘,但他到底信任李密,经过十几年的经营后,桃源也能勉强做到自给自足,于是就彻底封山缩境,不问外事,一转眼,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
到了今日,这处桃源内,一共有四千余户,相当于一座自给自足的县城。只是这里与世隔绝,也没有引人注目的城池罢了。但四十年岁月过去,还活着的老人,也就仅剩下不到两千人了。
刘羡随来忠来到后山的山坡上,发现这里密密麻麻地载满了柳树。来忠告诉他,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的习惯,每离开一位战友,就会种柳记念。四十年过去,这里已经去世五千余人,有不少新的柳树,都是刚刚栽下的。
而在这些柳树的簇拥之中,他们在山腰上建有一座祠堂,这算是这个地方最华丽的建筑。栋梁上刷有朱漆,围墙上涂有椒香,雕栏飞檐,石阶灰瓦,虽说不上奢侈与精美,但看得出来,匠人们极为用心。
在来忠的引领下,刘羡徐徐步入堂内,抬首四顾,数百座灵位若两座高山分立左右,上面写着无数刘羡听过或者没听过的名字,将大堂内团团围住。而在大堂的正中央,则立有八位灵牌,上面写着八个名字,即是大汉王朝的三祖五宗。
然后刘羡开始祭拜,而如此正式地祭拜汉室社稷,还是刘羡人生中的第一次。毕竟在洛阳的时候,他只是安乐公世子,按理来说,只能祭拜祖父及叔伯。到了茂陵之上,他虽祭拜汉武帝,但毕竟未打出旗帜,因此也不算正式,也有些别扭。可到了这里,他的心头正泛起热流,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因为他感到有许多人在注视自己,虽然双眼无法看见,但他们就站在这个祠堂之内,在他耳边低语。
这种无声的低语让刘羡产生一种感觉,自己责无旁贷,必须祭祀,必须承诺,必须坚持,因为这是不肖子孙应尽的义务。社稷是什么?其实就是辉煌的过去。祭祀是什么?是希望重现辉煌。古往今来的所有祭祀,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一种承诺。只有在经历这样慎重而浩大的承诺后,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才都能安心。
祭祀结束后,刘羡对着两眼蓄满泪水的来忠轻轻点头,趋步退出祠堂,跻身于依依杨柳之中。环顾这座桃花源,他对来忠承诺道:“我绝不会辜负烈士们的遗愿。”
来忠自然是相信的,相信是一种能力,这恰恰是他擅长的,他笑道:“我知道,李令伯十九年前来找过我,他和我说过殿下,说您是可以托付社稷的奇才。他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人脉,只要您从此处入蜀,高举义旗,必然能得到老人们的响应。”
李盛听得好奇,因为李密的这些安排,他也不尽知,不由问道:“我家大人也来过这里?”
来忠点点头,唏嘘道:“是啊,当时他也老了,和我说了许多追忆当年,悔不当初的话。从那以后,每年冬天,都会有人悄悄来这里送我们一些难得的盐和铁,也不用我们出去私运了。”
“这没有泄密吗?”
“没有,来的人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就是把物资运来了放在河边,点火示意,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取。”
说到这座山谷的隐蔽之处,来忠还是颇为自豪的,这毕竟是他的得意手笔,他向刘羡介绍说:“殿下,这样的谷地,我在这里找了三座,之间相互照应,其中还发现了一些铁石,除了一点盐外,基本什么都不缺。这么多年来,我们在这里男耕女织,一共就只进来过两股人。”
“两股人,除了老师以外,还有谁?”
来忠看了一眼诸葛延,而后对刘羡道:“就是王七啊,他确实是有本事的,居然想到了我们在这。他在这里花了半年时间,最后找到了此处。”
“当真?”刘羡闻言一惊,他还真不知道,王富竟然来过这里。
“是啊,他试图让我们联合东吴,出去和他继续闹,我拒绝了他。我让他留下来,但他也拒绝了我,说要去洛阳找陛下讨要信物。”
说到这,来忠再次将目光放回诸葛延身上,笑道:“你是王七的儿子吧,看一眼就知道像他。他了不起啊,能把你送到殿下身边,我们就做不到。”
诸葛延愣了片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随即低头咬牙,默不作声。而刘羡则感到有些恍然,难怪当年他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洛阳找安乐公府,原来是这个缘由。
与此同时,他再次感到一些酸楚:太多的人为这个梦想做出了牺牲,而没有看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
当天中午,刘羡几人和来忠一起用午膳,来忠便趁机向他介绍一些同僚的后人:如句扶之孙句谈、蒋斌之子蒋全、吴班之孙吴虎、上官雝之孙上官攸等等……这里面当然包括来敏的子孙,他七十八了,儿子因误中毒蛇,死在了前头,如今剩下两个孙子,一个叫来平,一个叫来广,都二十出头。
一众人皆身穿粗布麻衣,吃的是薤白豆藿,当然也招待有一些当地的野味,但总体来看,还是比较寒酸。刘羡见状,便在心中盘算,如今自己既已来到这里,或许应该在此处筑城。
毕竟宕渠水边的河谷盆地足够宽广,足以容纳这几千户的百姓,眼下又没了外部威胁的考虑,没必要再隐藏,而筑城既可以改善众人的生活,也可以用来打通米仓古道,作为军队半路的补给点,更能加强汉中对巴蜀的影响,可谓是一举多得。
可能是感觉到了刘羡的心不在焉,来忠又忽然静静地自言自语起来:“用完膳后,还请殿下再随我去另一个地方,我还有些东西想让殿下一观。”刘羡自然是连连称是,心想,可能是一些老人的遗物,要交代给自己吧。在他想象之中,照顾这些人,都是自己应尽的责任,其实他并没有真正想过,能从这里得到什么。
于是下午,来忠又领着他们来到坞堡后方的一座大院。这里的建筑规格与坞堡类似,但是又要大一些,但建立在一座小丘上,周遭没有流水,看起来并不住人,却做了排水的处理,周围的树木也被砍伐光了,阳光温暖地照在大门上。有几人在这里守卫,看见来忠过来,都十分恭敬有序。
“殿下,这里是我们一直留存下来的心血。”来忠推开门前,向刘羡慎重地强调道。他打开门,刘羡一行人进去,可以闻到一股强烈的草料味扑鼻而来。定睛望去,里面竟然是四座大仓库。来忠站在院中,拿出了四把钥匙,他将钥匙插入第一扇门的钥匙孔。坚固的仓库门沉重地启动了。
“请到里面来。”
刘羡并不知道来忠要给自己看什么,弯腰走了进去。“啊?”他不禁瞪大眼睛。地面铺了一层干稻草,稻草上面则满满地堆积着如小山一般的鱼鳞铠。
“殿下。”来忠平静地说道:“这里有八千具鱼鳞铠甲,是我们当年带出来的,每一具都经过修缮和保养,到死都不敢丢,而且现在还能使用。”
“只要您不嫌弃是死人穿过的话。”他补充道。
“怎会?”刘羡审视着来忠身上穿的这些粗布麻衣,再回过头看仓库中沉重又精致的鱼鳞甲,这种反差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这到底花了多少功夫?”
“我们一直在准备,从未忘记和松懈过,请殿下不要以为我们在开玩笑。”
来忠从第一间仓库里出来后,继续带着刘羡看了第二间、第三间,这里面堆满了刀枪、弓矢之类的物件,据说还有另一间大地窖,囤有相当多的稻谷。他对刘羡道:“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也不用交租税,这里就一直囤着足用三年的物资。为了保证粮米不坏,我们一直吃三年的陈米,地窖里都是可以长期囤积的新谷。现在,这都是您的……”
刘羡再次无语。他没想到这个老人竟做到了这个地步,这些囤积的物资,随时能武装出一万人的军队,然后和人打上一仗,为此,他连自己日常的生活都顾不上了……而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自己。
“来公。”刘羡突然道。
“殿下有话请讲。”来忠注视着他。
沉默片刻后,刘羡紧紧抓住来忠满是皱纹的手,道:“来公……我能够拥有您这样这么好的臣子,真是托祖辈的鸿福,三生有幸……”
而来忠的肩膀则激动地颤抖着,他自己也在剧烈地咳嗽着,眼角已经挂着泪,但脸上的笑容却是极为自豪的,他最后道:“我还有两样东西,要交给殿下。”
“还有什么?”
“就在这第四间仓库里。”
刘羡惊讶地发现,来忠的脸上露出一种神圣庄严的神情,恰如二十年前李密对自己的注视一般,简直一模一样。刘羡还是无法想象,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他已经放弃去想象了,他现在也无条件地相信老人,他说得对,这一定是两样极为重要的事物。
又是“吱呀”一声,这次仓库内的景象是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偌大的空间,只放有一件不大的枣木箱。来忠将箱盖打开,从中慎重地捧出两匹迭好的布帛,然后缓步走了出来,半跪着递到刘羡面前。
这两匹布帛看上去很有些年岁了,白底绛边,里面似乎写着大字,看不清,但有许多污垢,甚至还有破洞,甚至隐隐有一股血腥气。
刘羡将疑问的目光看向来忠,来忠道:“请殿下铺开它。”
于是刘羡接过一匹,拿住布帛的一边,令李盛抓住另一边,将其徐徐打开,同时不断地上下抖动,想抖去布帛上的灰尘,这尘土味道令众人咳嗽。很快,刘羡看到了这布帛的真面目,原来是一面古老的幡旗。
明媚的阳光下,幡旗张开,露出其中银钩铁画的八个大字:“北定中原,兴复汉室!”
众人见状,不禁一时哑然,而来忠则告知来历道:“殿下,这是诸葛丞相亲笔写的幡旗,也是他辅政时,我军每次北伐,必定携带的帅旗。哈哈,在这面大旗前,连司马懿都要暂避锋芒。”
这确实是锋芒毕露、杀气四溢的八个字,刘羡看到这面旗帜,仿佛就看到了落日冰河,铁马金戈。
他将这面幡旗重新折迭好,交到诸葛延手里。然后他看向另一匹布帛,此时他知道,这一定也是一面幡旗了。
来忠果然道:“殿下,这是姜大将军的帅旗,还记得大将军在世时,常常和我说起,他老了,想看到下一代人扬旗的模样。”
刘羡闻言,接过这面布帛,信步走到大门之外。这里气清风高,吹得人衣袖乱飞。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抓住布帛两角,霍地一声将幡旗震荡开来,一股尘烟瞬间从中散去,幡旗如同脱离牢笼、重获自由般猎猎做声。三丈长的大幡,正展现出两条虬龙般的字句,好似游龙般于山岚中肆意舞动。
刘羡双目注视着这面幡旗,一字一顿地念道: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