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风,还带着隆冬未散的寒劲,刮过下邳城外的旷野时,卷着细碎的沙砾,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这是初春最磨人的时节,冻土刚消了表层薄薄一层,底下依旧硬如铁石,田埂上稀疏地冒出几株嫩黄的草芽,被寒风一吹便蔫头耷脑地伏在地上,连带着整片旷野都透着股死气沉沉的萧条。
汴水河畔的柳枝抽了些浅绿的新条,却没什么生气,垂在浑浊的河面上,被冰水融化的河水浸得发沉,偶尔有几只水鸟从河面掠过,留下几声短促的啼鸣,转瞬便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沛县城外的张家庄,就嵌在这片萧瑟的初春景致里。
甘梅的家,是庄尾最靠边的一间土坯房,墙皮被去年的雨水冲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泥土,屋顶铺的茅草稀稀拉拉,几处破洞用破旧的麻袋片勉强遮着,风一吹便哗哗作响。
院门口的石磨早就没了棱角,旁边堆着几把锈迹斑斑的农具,刃口上还沾着去年的冻土。
甘梅站在院门口,正低头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这是她仅有的一件还算完整的衣裳,袖口磨破了边,她用粗线简单缝补过,针脚歪歪扭扭。
她生得一副倾城之貌,柳叶弯眉如裁纸而成,杏核眼眸似含着一汪清泉,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肌肤是常年劳作却依旧难掩的莹白细腻,透着健康的粉晕,只是此刻这张绝美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嘴唇抿得紧紧的,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忧愁。
“爹,娘,我这就进城去李员外家借粮,你们在家等着,天黑前我一定回来。”她的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屋内传来老妇人虚弱的咳嗽声,接着是甘父沙哑的声音:
“阿梅,要不还是我去吧……那张大善人虽在外头名声好听,可毕竟是豪强人家,哪有平白帮穷人的道理。”
“爹,您腿脚不便,娘又病着,眼下只有他肯借粮了。”
甘梅弯腰进了屋,片刻后提着一个空着的布口袋出来,口袋磨得发亮,边角已经有些破损。
她又回头望了一眼土坯房,看见母亲扶着门框探出头,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忍不住红了眼眶,快步转过身,朝着沛县城的方向走去。
从张家庄到沛县城,要走半个时辰的路。
甘梅踩着泥泞的土路,脚下的粗布鞋早就被泥水浸透,寒气顺着鞋底往上钻,冻得她脚趾发麻。
路上偶尔能见到几个同样扛着农具的农户,都是愁眉苦脸的模样,嘴里念叨着今年的春种,语气里满是绝望。
去年冬天雪少,开春又迟迟没有好雨,地里的庄稼根本种不下去,不少人家早就断了粮,只能硬着头皮进城向豪强借粮。
城中的张大善人是出了名的“仁善”,常对外宣称接济贫苦,这也是甘梅敢上门借粮的唯一底气。
沛县城墙就立在前方,青灰色的砖石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厚重,城门处站着几个守城的兵卒,穿着厚实的棉甲,手里握着长枪,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进出的人。
与城外的萧瑟不同,进城之后,街面上倒是多了几分生气,只是这生气,大多属于城中的豪强富户。
路边的酒楼挂着鲜亮的幌子,门口站着穿着体面的伙计,里面传来猜拳行令的喧闹声;绸缎庄的橱窗里摆着绫罗绸缎,颜色鲜艳得晃眼;
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骑着高头大马,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的泥水溅到旁边挑着担子的小贩身上,却只换来小贩的一声敢怒不敢言的叹息。
张大善人的府邸在城中心,是一座三进的大院,朱红的大门上钉着黄铜铆钉,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
院墙很高,上面爬着几株新抽芽的爬山虎,绿意盎然,与墙外的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门楣上还挂着一块烫金的“乐善好施”牌匾,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透着几分刺眼。
甘梅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布口袋,上前轻轻敲了敲门上的铜环。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绸缎马甲的管家,姓刘,是张大善人的心腹。
他上下打量了甘梅一番,见她虽衣着朴素,却难掩绝色容颜,那眉眼身段,便是城中最红的花魁也不及半分,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了然的轻佻,慢悠悠地问道:
“你是谁?找我们家老爷有何事?”
“小人甘梅,是城外张家庄的农户,听闻张大善人乐善好施,特来借些种粮,待秋收之后,必加倍奉还。”
甘梅微微低头,垂着眼帘掩去眸中的不适,语气恭敬,尽量避开管家不怀好意的目光。
刘管家进去通报没多久,便出来引着甘梅进了府。
府内的景致与城外更是天差地别,庭院里铺着平整的青石板,两旁种着玉兰和海棠,虽还未开花,却已枝繁叶茂。
正厅里燃着熏香,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寒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张大善人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袍,面容圆润,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看起来慈眉善目。
他目光落在甘梅身上,看似温和,却在她眉眼间悄然流连,藏着不易察觉的贪婪。
他约莫五十多岁,手指上戴着温润的羊脂玉扳指,说话时语气放缓,透着一股刻意的亲和:“甘小娘子不必多礼,春荒之年,接济乡邻本就是分内之事,借点种粮而已,何足挂齿。”
甘梅心中一松,只当是遇到了真善人,连忙躬身道谢:
“多谢张大善人成全,小人感激不尽,秋收之后,必带双倍粮食前来归还。”
“呵呵,归还就不必急着说了。”张大善人摆了摆手,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眼神在甘梅绝美的脸上轻轻扫过,语气愈发温和:
“甘小娘子这般模样,却要受农耕之苦,实在可怜。如今你家有难,我帮你一把,也是应当的。”
说着,便吩咐刘管家去粮仓取粮,特意叮嘱:“多装些,让小娘子能安心种地。”
刘管家应了声,转身离去时,与张大善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管家很快便提着一袋沉甸甸的种粮出来,递到甘梅手中。
粮食的分量很足,甘梅接过时,手臂微微一沉。
她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再次向李员外道谢,便急匆匆地提着粮食往城外走。
她能感觉到,身后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影随形,死死黏在自己身上,直到她走出城门,那目光才消失。
城外的风更急了,夕阳西下,将甘梅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回到家中,将粮食藏好,明日便抓紧时间春耕。
可刚走到离张家庄还有半里地的一片柳树林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几个蒙着脸、手持棍棒的壮汉从柳树林里冲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为首的壮汉声音粗哑,刻意压低了嗓音喊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留下粮食,饶你不死!”
甘梅心中一沉,没想到竟遇到了强盗,她将粮食紧紧抱在怀里,后退一步,眼神坚定地说道:
“这是我借的种粮,是全家的活命之本,你们休要胡来!”
“活命之本?”
为首的壮汉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蛮横,“到了这儿,就是我们说了算!给我上,把粮食抢过来!”
这些壮汉正是刘管家安排的府中下人,特意蒙脸伪装强盗,下手却留了分寸,只盯着粮食,不刻意伤人,免得坏了张大善人的后续谋划。
几个壮汉立刻扑了上来,甘梅死死地护着粮食,拼命躲闪。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甘父和甘母的呼喊声。
原来老两口放心不下女儿,拖着病体出来迎她,正好看到这一幕。
甘父抄起路边的一根扁担,冲了上来,挡在甘梅身前:“你们这些强盗,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东西!”
“老东西,少碍事!”
一个壮汉挥起棍棒,却只是轻轻落在甘父的扁担上,将其打落在地,并未伤他筋骨。
甘母尖叫着扑上前,想要护住女儿,却被另一个壮汉轻轻推开,踉跄着跌坐在地,并未受伤。
甘梅见状,眼睛都红了,撕心裂肺地喊道:
“爹!娘!”
她想要冲过去,却被两个壮汉死死地按住,动弹不得。
棍棒落在甘父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甘父疼得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地护着身后的女儿和粮食。
眼看那壮汉的棍棒又要朝着甘父的头部落下,甘梅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绝美的脸庞上满是泪痕,更添几分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