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宏跪在人群中靠前的位置,看着平日倨傲的家主们,在皇帝面前恭敬惶恐的模样,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他知道,很快就会轮到自己。
秋家虽已衰落,但在荆州地面上还是排得上号的著姓,太守点卯,不可能漏掉。
果然,杜青城的声音传来:“秋氏家主,秋宏,近前觐见。”
秋宏心脏一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起身整了整衣袍,低着头小步快走上前,在御驾前约五步处躬身行礼:
“草民秋宏,拜见陛下!”
他把头埋得极低,能感觉到上方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让他后背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
李彻未立刻让秋宏立刻起身,也没有像询问其他人那样问些家常问题,而是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在秋宏感受中却无比漫长。
其他官员士绅,乃至杜青城,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这边。
这就是皇帝的威严,只是一小点的变化,就足以让无数人绞尽脑汁展开联想。
一旁戴着铁面具的秋白,身形纹丝不动,只是透过面具的眼孔注视着秋宏。
终于,李彻开口了:“秋家,朕记得,荆州秋氏也算一方望族。”
秋宏心头一紧,连忙道:“回陛下,秋氏不过耕读传家,略有薄产,实不敢当望族之称。”
“全赖朝廷恩德,陛下洪福......”
“耕读传家,好。”李彻似乎只是随口一评,却是不露声色地将秋宏的话打断。
“不过,朕倒也听闻一些旧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若家务事闹得太大,惊动地方,甚至触犯国法......那便不只是家务事了。”
“秋家主,你说呢?”
秋宏浑身一震,浑身血液仿佛都凉了透了。
皇帝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是在点当年那桩弑亲血案?
还是暗指秋家其他不为人知的阴私?
他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强忍着惊惧道:“陛下明鉴,秋氏确有治家不严之过,往昔也曾出过不肖子弟,实乃家门不幸。”
“草民每思及此,痛心疾首,深感愧对祖宗,愧对朝廷!”
“自那以后,秋氏上下无不谨言慎行,恪守法度,再不敢有丝毫逾越!”
“还望陛下明察!”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将家族的伤疤主动揭开,姿态放得极低。
本以为自己如此表态,便能唤起皇帝一丝丝怜悯之心。
却是未曾察觉到,皇帝身旁的那位铁面将军,面具后的眼神越发冰冷了。
李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并未继续深究,仿佛刚才那句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他转而问道:“秋家如今,以何业为主?”
秋宏暗自松了口气,连忙回道:“回陛下,秋氏如今主要依仗祖传田亩收租,兼营一些米粮、布匹杂货,生意清淡,只是勉力维持家族用度,教导子弟读书,盼能为国朝培育一二可用之材,以赎前愆。”
“嗯,读书上进,总是正途。”李彻点了点头,似乎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挥了挥手道,“平身,退下吧。”
“谢陛下隆恩!”秋宏如蒙大赦,谢恩后躬身倒退数步,方才转身回到人群之中。
只觉得内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心头兀自怦怦直跳。
皇帝那几句看似寻常的问话,落在他耳中却字字千钧,让他心惊肉跳,不知陛下意欲何为。
殊不知,李彻根本不在意一个小小的秋家。
对付一个秋家还要他亲自下场,未免有些太给秋家脸了。
这是秋白自己的私事,李彻之所以盘问一二,不过是为了给秋白撑腰罢了。
杜青城见秋宏退下,皇帝神色如常,心中也是念头急转。
但他不敢多问,继续引荐剩下几人。
待所有点名的才俊都觐见完毕,李彻这才对杜青城道:“有劳杜卿引见,朕有些乏了,先行入城吧。”
“是,是,陛下请!”杜青城连忙侧身引路,仪仗缓缓移动,向着洞开的荆州城门行去。
龙辇旁,铁面的秋白策马随行,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在经过秋家众人所在的区域时,覆着冰冷金属的面庞轻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旋即恢复如初。
。。。。。。
荆州行宫,原为前朝一处藩王别苑,经修缮后用以接驾。
虽然只是一别苑,倒也亭台精巧,花木扶疏。
李彻入住后,并未急于召见地方官员问政,而是下旨歇息半日。
众官员得知后,微微松了口气。
殊不知,数百名守夜人和锦衣卫,已经悄无声息地从行宫中离开,散向了荆州各处。
翌日上午,行宫偏殿。
李彻换了一身轻便的苍青色常服,坐在窗边明榻上,手边小几堆着几卷账册文书,正漫不经心地翻阅。
荆州太守杜青城、通判及几位主要属官垂手侍立在下,神色恭谨。
“杜卿。”李彻忽然开口,目光并未从账册上移开,“这荆州府库近年收支,看着倒还平衡,只是朕瞧这‘杂项补入’一栏,去岁秋、冬两季,数目似乎比往年同期多了近三成?所补何来?”
杜青城心头一紧,知道考较开始了。
他连忙躬身答道:“回陛下,去岁荆江局部堤岸有损,秋、冬两季为备料及支付部分民夫工食,提前从地方绅商处,以来年税赋抵扣为凭,暂借了些钱粮物料,故记入此项。”
“一切皆是为了公务,账目往来俱有票据备案,不敢有私。”
“哦,防汛固堤,是正事。”李彻点了点头,指尖却又滑向另一处,“此地,‘城西官仓折耗’......嗯,这个损耗比例,比朕在其他州府看到的,可高了不止一点。”
“荆州仓储之米,莫非格外娇贵些?”
通判的额头瞬间见汗,连忙解释:“陛下明鉴,去岁夏间多雨,仓廪虽尽力维护,仍有少许霉变,加之鼠雀之耗......臣等监管不力,甘领罪责!”
他说的也算是实情,但这损耗比例确实经不起深究,其中有没有仓吏的违规操作,谁心里都打鼓。
李彻抬眼看了那通判一眼,目光平静,却让后者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天灾难免,人祸当防,仓储乃民命所系,今后需更精细些。”
让人没想到的是,李彻并未深责,只而是轻轻放过。
却让在场之人无不冷汗连连,陛下对账目数字似乎格外敏锐。
之前还有传闻说,当今陛下武运昌隆,却不擅长文治,一应朝政都交给心腹大臣。
如今看来,这纯属是谣言啊。
就在此时,李彻又开口了:“朕翻阅黄册,见城北栖凤庄一带,归在秋氏名下的田亩,自先帝时期至今,账上数目似乎未曾增减?”
李彻合上一本册子,语气依旧平静:“那边临着襄水,是片好地,朕记得前些年襄水改道,冲淤出新滩涂不少,邻近几家为了这些无主之地没少争执,这秋家倒是稳当。”
杜青城眼皮一跳。
栖凤庄附近的新淤地,当年秋家确实通过不见光的手段弄到了大部分,但表面上的田契数目却没大变动,做的极其隐秘。
陛下怎么连这种细节都知道?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洞察秋毫,或是秋氏内部田地调整,未及时在官府变更红契,臣下去后定当核查清楚。”
“嗯,是该查清楚,田亩事大,关乎赋税。”李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起秋家......他们家除了田地,似乎在城南还有几处铁器工坊,不知规模如何?”
“如今朝廷对民间铁器锻造管制放宽,但用料、产出仍需按章报备,尤其是上好的精铁,用途可要分明。”
铁!这个字眼让殿内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
这东西就很敏感了,无论是私自贩卖走私,还是铸了不该铸的东西,都是顶大的罪责。
联想到陛下南巡路上,对私藏甲胄的清查力度,杜青城不由得喉咙发干,连忙道:
“陛下放心!荆州境内所有铁坊,俱在工坊司登记在册,所用料石皆有矿课票据,产出多为农具、日用铁器,绝无违禁之物。”
“秋氏工坊,臣亦曾派人巡视,未见异常。”
他这番话说得漂亮,但心里却有些虚。
秋家那些工坊深处是否百分百干净,他也不敢打包票。
可无论如何,自己的态度要端正,哪怕秋家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也要咬死了不知道。
李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将手中册子轻轻放下。
“好了,朕只是随口问问,这些账册文书,你们拿回去,该核实的核实,该整改的整改。”
众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杜卿。”李彻看向杜青城。
后者连忙拱手:“陛下。”
“朕有些乏了,今日便到此吧,荆州政务还要你多费心。”
“臣惶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杜青城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告退。
退出偏殿,被外面的风一吹,才觉里衣已贴在了背上。
几人交换眼神,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陛下今日所问,看似零散,却似乎都指向了秋家。
如此看来,这秋家怕是惹了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