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南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肃立如雕塑的五千天巫卫,又掠过台上神色各异的族长们,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并未再多言,只是轻轻抬起右手,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侍立在他身后一侧,那位新任的天巫卫统领——帖癸,立刻会意。
帖癸此刻面容被半覆面头盔遮挡大半,唯有一双眸子精光四射,透着铁血与果决。
他踏前一步,深吸一口气,胸腔如同风箱般鼓起,旋即,一声暴烈如惊雷、却异常清晰的怒吼炸响在校场上空:
“天巫卫——演武!”
“诺!”
五千人齐声应和,声浪并非杂乱无章的咆哮,而是短促、整齐、爆发力惊人的一个音节,犹如平地卷起一阵风暴,震得阅兵台上的木板似乎都在微微颤动,几位大族长猝不及防,耳中嗡嗡作响,脸色又是一变。
“风!”
帖癸再次怒吼。
“风!风!风!”
五千战士以戈尾顿地,发出沉重而一致的“咚!咚!咚!”巨响,同时口中呼喝,声浪与震动交织,一股惨烈的冲锋气势骤然升腾,如黑云压城,令人心胆俱寒。
这正是姬南糅合了天伤殿军阵与九黎部战意所创的简易号令与提振士气之法。
喝令声刚落,阵型骤变!
只见原本整齐的五个方阵,最前方的两个方阵瞬间前突,后方三个方阵左右裂开、快速穿插。整个过程快而不乱,甲胄摩擦声、脚步移动声虽密集如雨,却毫无杂音,显示出惊人的训练有素。
转眼间,一个攻击性极强的“锋矢阵”已然成型,尖锐的“箭头”直指校场另一端假设的“敌阵”。
“进!”
“哈!”锋矢阵开始稳步前压。重盾在前,长戈从盾隙中森然探出,步伐由慢到快,却始终保持著令人窒息的整齐节奏。
“咚!咚!哈!咚!咚!哈!”盾牌敲击地面与战士呼喝声完美契合,五千人的脚步踏在地上,仿佛一头披着铁甲的洪荒巨兽在苏醒、开始冲锋,地面传来清晰可感的震动。
阅兵台上,松涛等人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他们见过部落勇士狂呼乱叫的冲锋,却从未见过如此沉默而有序、步步杀机的推进。
那种冰冷的压迫感,远比喧嚣的呐喊更让人恐惧。
就在锋矢阵速度提至巅峰,眼看就要上演一场震撼的“铁壁”冲撞时,帖癸号令再变:
“止!转!圆阵——守!”
“诺!”
冲势惊人的锋矢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说停就停,阵脚丝毫不乱。前军刹步,中军左右回旋,后军急速填充,
须臾之间,一个厚重无比、层层叠叠的圆形防御阵势便已结成。外围盾牌紧密相连,形如铁壁,长戈如刺猬般从各个方向伸出,内层战士则刀出鞘,弓上弦,整个圆阵缓缓旋转,毫无破绽。
“好快的变阵!”烜风忍不住低声喝彩,他是懂行的,深知在高速运动中完成如此复杂的阵型转换,需要何等严苛的训练和令行禁止的纪律。
孚虎也是看得目不转睛,心中对比着若是自己带领族中勇士冲击此阵,该如何下手,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散!袭扰!”
圆阵瞬间如同绽放的黑色铁花,化整为零,以百人队为单位,如同数条黑色的毒蛇,沿着不同的轨迹快速机动、穿插、包抄,模拟对分散之敌的追击与剿杀。
小队与小队之间配合默契,忽分忽合,时而远程佯攻,时而近身突刺,将灵活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却又始终保持着可以随时重新集结的态势。
最后,所有小队如同百川归海,在校场中央重新汇聚。
“合!击!”
帖癸令旗一挥,指向校场一侧竖立的数十个包裹着皮革、画着狰狞兽像的厚重木靶。
“破!”
三个最为厚实的方阵猛然加速,如同三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向那些木靶。
不是散乱的劈砍,而是前排盾牌猛撞,后排长戈借助冲力协同攒刺!更有身穿轻甲、动作迅捷如猿猱的巫士从阵列缝隙中跃出,手持短刃或飞索,模拟攀援、突袭、破坏等特种作战。
“轰!咔嚓!砰!”
沉闷的撞击声、木靶破裂声、模拟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虽然未用真刃全力破坏,但那整齐划一、配合无间的攻击动作,以及木靶在合力冲击下纷纷崩碎倒地的景象,足以让所有人想象出在真实战场上,这支军队攻坚破垒时的可怕威力。
演武完毕,帖癸高举右臂。
全场瞬间归于静止。五千战士迅速收械,回归最初肃立的五个方阵,除了略显粗重的呼吸和甲胄因动作而产生的轻微余响,再无其他声音。
校场上尘土微微飞扬,阳光依旧,但那片玄黑色的军阵,却仿佛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森然。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校场和阅兵台。
姬南这才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九位大族长。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夸张的表情,只是平静地问道:“演武粗陋,让诸位族长见笑了。不知此番演练,可能稍显我‘天巫卫’护卫九黎共荣之决心与能力?”
这一次,再无人能立刻说出完整的客套话。几位族长,尤其是松涛等人,仿佛还沉浸在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演武节奏与毁灭性的模拟攻击中,喉头有些发干。
还是孚虎最先缓过神来,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发出砰砰闷响,大声道:“好!好一个天巫卫!有此强军,我九黎在这十万大山,还有何惧?”这话既是真心赞叹,也像是在给自己和所有人打气,更是对姬南力量的公开承认。
烜风、妲狐、福坤等人也相继开口,言辞中的赞叹与敬畏比之前更加具体而深刻。
松涛、旭光庆、友采、米火四人交换了一个无比复杂的眼神,最终也只能上前,用尽可能诚恳的语气表示折服与支持,只是那微微低垂的眼睑和略显僵硬的肩膀,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与不得不顺势而为的无奈。
姬南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明了。今日校场一行,武力震慑的目的已然超额达成。
这支“天巫卫”,不仅是一把刀,更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不断提醒所有部族首领,新的游戏规则与权力核心已经诞生的活图腾。
“既如此,”姬南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往后九黎内外诸事,还需诸位族长与这天巫卫,同心戮力才是。”
话音落下,校场上,五千甲士如山伫立;阅兵台上,九位族长心思各异,却都在同一片天空下,感受到了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的、无可抗拒的重量。
阅兵结束后,至关重要的会议在百越城主城的中央大殿举行。
大殿气势恢宏,粗大的石柱上雕刻着古老的巫族图腾,下首是一座熊熊燃烧的巨形火塘,跳动的火焰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中间是一座巨大的十万大山山水地理图。
姬南端坐于主位之上,身下是一张铺着完整虎皮的宽大石椅。隋柯静坐在他左手下首第一位,以示尊崇。
其余八位族长则分坐两侧。
除了九黎部九位大族长分坐两侧外,在靠近末尾的位置,还坐着两人,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一人是原乌越部大长老苏赖。他年纪约莫六旬,头发灰白,面容精瘦,眼神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精明与顺从。
在之前决定性的百里峒大战最后阶段,正是他暗中联络姬南,提供了关键情报,并在九黎部攻入百越城时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可谓立下了“投名状”式的功劳。
此刻他坐在那里,姿态谦卑,但微微挺直的腰杆和偶尔扫视其他族长的目光,却透露出一丝凭借新功谋求地位的期待。
另一人是迖越部新任大酋长虎塔。他是个身材壮硕、面色黝黑的汉子,约三十多岁,眉宇间带着一股狠厉之气,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如坐针毡的不安。
他的前任,那位昏庸的老酋长,此刻正被囚禁在百越城幽深的地牢里,前途黯淡。
虎塔是在部落溃败、群龙无首之际,被姬南扶持上位的,他的权力完全来源于姬南的认可,根基浅薄,使得他在这场决定各部命运的会议上,更像是一个需要时刻观察风向的依附者。
大殿四周,肃立着两排披挂全身玄甲、仅露双眼的天巫卫军官。他们手持寒光闪闪的长戟,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但那股经过严格训练和血腥厮杀凝聚而成的凛冽杀气,却无声地弥漫在整个空间,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姬南端坐主位,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将每个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没有进行任何无意义的寒暄,直接以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切入主题:
“今日请诸位前来,只为议两事。”他顿了顿,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第一件事,关乎九黎存亡。我九黎部族,分崩离析已逾百年,内耗不休,外患频仍。致使族民困苦,势力衰微,竟至被乌越、虎跃等部欺凌上门!长此以往,恐有亡族灭种之祸!若要改变此局,唯有合九为一,权归中枢,力出一孔!”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冷电般扫过每一位族长:“即日起,九族所有战士,需重新登记造册,由百越城统一调配、训练、指挥。各族可保留必要的守备力量,但主力战兵之指挥权,必须上交!各族矿产、猎场、盐铁等重要资源,需报备中枢,收益按比例统筹分配,以供养大军,兴修水利,造福全族!”
此言一出,尽管众人早有心理准备,大殿内还是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细微的骚动。这无异于一场彻底的政治手术,直接切除了各部落赖以生存和独立的命脉——兵权和财权。
姬南话音刚落,早已与姬南达成紧密同盟、并获得丰厚承诺的于夷族大族长孚虎,立刻霍然起身,声如洪钟,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巫觋大人所言极是!句句戳中我九黎积弊!”他情绪显得颇为激动,甚至带着些许呜咽,“诸位可还记得?百年前,妍蚩老巫觋为保全族,自愿受困于四合庭后,我部为了维系部族运转,在巫女授意下才组建了九族议事会。诚然,此议事前期确也解决了不少问题,但这么多年下来,互相掣肘、钩心斗角之事屡屡发生,内耗巨大,这才被外敌所趁,几乎酿成大祸!”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姬南身上,充满了推崇:“如今,周南巫觋受老巫觋遗命归来,在部族危在旦夕之际,力挽狂澜,救我等于是水火!我等岂能不尊老巫觋之命,不感周南巫觋之恩?我于夷族,愿第一个交出兵符名册,听从统一调遣!九黎,再不能是一盘散沙了!”
说着,他竟真的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枚刻有猛虎图腾、象征着于夷族最高兵权的青铜兵符,双手高举,然后恭敬地奉到姬南面前的案上。
这一番引经据典、情理兼备的表态,极具分量。早有侍从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兵符接过,置于姬南案上。
姬南心里暗暗佩服这老狐狸的演技,要不是事先俩人早有谋划,又给足这老鬼足够多的好处,他真不信这老狐狸这么痛快的交出兵权。
烜风、妲狐、福坤见状,紧随其后,纷纷起身,言辞恳切或果断地表示支持,并交出了各自代表兵权的令牌、玉符和骨哨。
这四人的率先表态,如同四块巨石投入湖中,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也将另外四位尚在观望的族长松涛、旭光庆、友采、米火逼到了绝境。
他们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最关键的人物——白夷族大族长隋柯静。
隋柯静感受到众人的注视,缓缓起身。他先是向姬南投去一个坚定而温和的目光,然后转向众人,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孚虎族长已将我九黎之弊病与出路剖析得十分透彻。九黎一统,非为一人之私利,实乃大势所趋,强族之必由之路。我隋柯静,代表白夷族,全力支持巫觋周南,愿交出兵权,共襄盛举!”
他取出一柄装饰古朴、寒气逼人的短剑——白夷族兵权信物“霜魂”,郑重地放在姬南案上。
隋柯静的表态,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彻底奠定了大局。
阳夷族松涛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与认命,他起身道:“巫觋大人雄才大略,天巫卫军威赫赫,松涛……及阳夷族,无异议。”
风夷族旭光庆、玄夷族友采、赤夷族米火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无力与妥协,相继起身,用略显干涩的声音表示了臣服,交出了各自沉甸甸的信物。
“好!”姬南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这一次,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承诺的庄重,“既然诸位族长皆深明大义,以九黎未来为重,我周南在此立誓,必不负诸位所托,将以毕生之力,带领九黎走向强盛!自今日起,我虽承巫觋之位,但九黎大事,仍依旧例,由诸位长老共议决断。各族合法权益,非但不会受损,必将得到更大保障,共享统一强盛之利!”
这既是对既成事实的确认,也是一种高明的安抚,保留了各部族长一定的政治地位和参与感。
最大的、最敏感的兵权问题既定,接下来便是安抚人心、论功行赏的“分赃大会”,这也是巩固权力必不可少的一环。
姬南离开主位,走到大殿中央一幅巨大的、描绘着山川河流与各部势力范围的地图前,朗声说道:
“第一件事已毕,现在议第二件事:重新划定各族辖地与利益。此次大战,我九黎部不仅守住了基业,更一举占领了乌越部、虎跃部和迖越部的全部土地,俘获及归顺人口共计五十九万五千余人!”
听到这个具体的数字,在座的九位大族长,连同苏赖和虎塔,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起来,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地图。扩大疆域和人口,这是最实在的利益。
姬南继续说道:“战争期间,各族进军路线交错,占领区域犬牙交错,权责不清。如今大局已定,为避免日后管辖混乱,滋生矛盾,必须明确划分,厘清界限,方能长治久安。”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乌越、虎跃、迖越三部虽已战败,但其民亦是我等大山内兄弟,千百年来互相交往婚配不断,在座诸位亦与各部有家族姻亲。为尽快安抚人心,恢复生机,也体现我九黎包容并蓄之气度,我决定,在原有九族之外,再设两族——乌越族与迖越族!此两族将与我九黎原有九族,同为兄弟之族,共尊盟约!”
姬南“设立新族”的话音刚落,大殿内原本就凝重的气氛骤然变得复杂微妙。
惊愕、难以置信、疑虑、以及一丝难以压抑的兴奋,在不同人的脸上交替闪现。
最为激动的莫过于苏赖和虎塔。苏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因为动作过快,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但他浑然不觉,只是颤抖着向姬南深深鞠躬,声音哽咽:“巫觋大人……乌越部……不,乌越族上下,必誓死效忠大巫觋,永世不忘再造之恩!”
他原本是天伤殿派出暗桩,潜入乌越部几十年,早已与部族众人建立深厚感情。
大战之后他曾上书知云长老,只求能保全乌越部一些香火,在九黎部内得一席容身之地已是万幸,何曾敢想能获得与九黎各族并列的“族”的地位?这简直是天降之喜,将他个人和部落的命运彻底扭转。
虎塔也紧随其后,这个壮硕的汉子此刻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最为隆重的大礼,粗声保证道:“大巫觋!我虎塔嘴笨,不会说话!但从今往后,迖越族就是大巫觋手中最锋利的刀,您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绝无二话!”
他的表态直接而质朴,充满了大山汉子的血性。
然而,九黎原有的九位大族长,心情可就没那么单纯了。即便是最早支持姬南的孚虎、烜风等人,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