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谁。”
“你说请谁?”
“这里,能请的人,挺多的。”
“你知道爷爷我说的是哪位。”
“那位不用请,他自己会来。”
“什么时候?”
“等他认为他有实力,把你杀了的时候,应该……不会太久,很快了吧。”
“他只杀爷爷我么?”
“我不知道,我无法保证,我能做的,只是尽量争取。”
“曦鸢,委屈你了。”
“你要是答应不开域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回去,把你腿敲断,再带到这里来。”
“哈哈哈哈!”
“再过阵子,你就笑不出来了,哪怕我在家里时对你说了无数次,你也是一直都不清楚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
你没与他真正接触过,你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可怕……不是可怕,是厉害,不,是优秀。”
“爷爷我,现在知道了。”
“那现在还有机会,在一切还没摊开前,我觉得事情都能谈,等摊开后,就真的晚了。”
“曦鸢,你是刚回来吧?”
“嗯。”
“那就好好休息,在外面别太累了,要是觉得没意思了,就早点点灯回来,你奶奶在家呢,咱家养得起你。”
“我怕我现在回去,我就要真的没有家了。”
“曦鸢,帮爷爷我,再请他一次吧。我想,他应该会同意来的。”
“他现在还没回来呢。”
“嗯,他现在是很忙。”
“等他回来了,我会跟他说。”
“好,他若是答应了,你提前告诉爷爷一声。”
“让你提前做好准备么?”
“不是你想的那种准备,是准备开祖宅正门迎接,咱家好歹也是龙王门庭,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
“好,我知道了。”
“你和你奶奶再说说话吧。”
电话那头,传来陈家老夫人的声音:
“曦鸢啊。”
“哎,奶奶。”
“要注意照顾好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记得吃饱饭。”
“嗯,我会的,奶奶。”
陈家老夫人把电话挂断后,转过身,看向坐在旁边礁石上,面朝大海,捧着酒葫芦的老伴儿。
先前因为在通话,所以海浪宁静,几乎没有声音,这会儿电话挂断了,涛声依旧。
陈家老夫人走到老伴儿身侧,她看见老伴儿腰间的那枚望江楼令牌在颤抖,但很显然,老伴儿是不打算做回应,更不打算去参会了。
陈平道嘬了一口酒。
陈家老夫人:“看来,是真被吓到了?”
陈平道:“嗯。”
陈家老夫人:“你这人,怎么就这么拧巴?”
陈平道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芝芝,别人不懂我,你还不懂么,我这人呐,从年轻时就一直拧巴到现在。”
姜秀芝:“我就不懂,事情就有这么难么?错了就去认错,把该说清楚的说清楚,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给我那位姐姐跪着,悉听发落。”
陈平道抬头,望向这蔚蓝的天空:“可是,我没做错啊。”
姜秀芝:“你……”
陈平道低下头:“我是去做了我认为对的事了,硬要说错,那就是错在没把对的事做彻底。”
姜秀芝:“那不就更好解释了么?”
陈平道摇了摇头:“芝芝啊,如果一个人走到你面前,说我没全力以赴杀你,只是让你命悬一线,给你留了一线生机,所以,你该感激我,你会不会觉得这个人疯了?”
姜秀芝闭上眼。
陈平道:“呵,就算能骗过所有人,可唯独骗不了我自己。
去之前,我们其实并不知道要去对付的是谁,当我察觉到孙女和故人气息时,我犹豫了,抬了半手,不忍心去赶尽杀绝;
但事实上,这一线生机,并不是我特意留的,因为我当时觉得,他已经是十死无生了。
我等着那位姐姐登门来问罪,但她没来。
我当时就猜测,那位可能没死。
可就算没死,以那位姐姐当年的脾气,也该是要来的,至多慢一会儿,但她还是没来。
我就在想,那位姐姐莫不是这些年过得太委屈,委屈到性子真的彻底变了。”
姜秀芝:“心疼了吧?”
陈平道:“心疼坏了。”
姜秀芝:“陈平道,你这老畜生真该死啊。”
陈平道:“当那位通过曦鸢给我打电话,直接问我时,我就知道,不是那位姐姐性子变了,而是她心里有寄托。
破罐子才会破摔,手里捧着宝玉,自然就端得住。
呵呵呵,真好啊,那位没死,真好啊,那位姐姐终于等到了转机,真好啊,秦柳两家,否极泰来。”
陈平道喝了一大口酒,包在嘴里,重重咽了下去,眼睛开始泛红:
“但我没料到,那位能好到这种地步,好到这么可怕。”
姜秀芝:“老东西,我真想不通,你清心寡欲一辈子,你陈家坐落琼崖,一向远离江湖纷争,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忽然跑去掺和这种事?”
陈平道摆了摆手:“芝芝啊,你先回去吧,线头和布料不是已经到了么,寿衣,可以给我缝起来了。”
姜秀芝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陈平道在礁石上躺了下来,与头顶的天空面对面,对着它,喃喃道:
“是啊,你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曦鸢刚开慧时就开了域。
我就知道,我陈家这一代,有事儿要去做了。
我这把老骨头不去做,就得让我家曦鸢去做。
可我做了后,反而让我看不清楚了,迷茫了。
这哪里是世间千年难遇的祸乱之源,动荡大邪?”
陈平道将酒葫芦对着自己的嘴,将里面的酒水全部倒入,最后将酒葫芦狠狠砸向海面。
“轰。”
浪潮汹涌,惊涛拍岸。
“为什么越看越像是,被你捧在手上的宝贝心肝儿?”
……
陈曦鸢把话筒放回。
小卖部门口,石头和虎子站在那儿,哥俩一人手里拿着一枚硬币,边吸着鼻涕边耐心挑选要买的东西。
这个年龄段的农村孩子,手里零用钱不多,所以在买东西时会更加犹豫,将这种快乐感尽可能地延长。
陈曦鸢按照小弟弟以前的风格,结算电话费时,顺便买点东西,有时候买贵一点的东西,张婶也就把电话费抹去了。
选了东西付了账后,因为脑子里在想着爷爷电话里的内容,觉得应该是江湖上最近出什么事了,离开小卖部时,陈曦鸢顺手就将自己买的东西,送给了这俩小弟弟的小弟弟。
石头和虎子看着远去的陈曦鸢,懵了。
哥俩低下头,看了看手里刚刚被塞的几包华子。
张婶笑呵呵地说:“来吧,烟我给你们退了,你们拿钱买自己的。”
虎子把烟递上柜台。
石头扯了扯虎子身上的棉衣,对着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虎子把烟又拿了回来,俩孩子跑开了。
张婶喊道:“喂,你们俩别自己偷偷学着抽啊。”
陈曦鸢走到大胡子家门口时,看见了骑着三轮车回来的萧莺莺。
三轮车里,放着两大坛刚从镇上酒铺里买回来的酒。
陈曦鸢问道:“你知道最近江湖上发生什么事了么?”
萧莺莺将车刹住,对着陈曦鸢摇了摇头。
她是诞生于江湖,但她不懂那个江湖。
陈曦鸢帮忙,把两坛酒从三轮车上提了下来。
萧莺莺调头。
陈曦鸢:“你还要出门?”
萧莺莺:“买酒。”
陈曦鸢:“不是买回来了么?”
萧莺莺:“你回来了,他高兴,怕不够。”
等萧莺莺骑着车离开后,陈曦鸢提着两坛酒走上坝子。
坝子上,梨花坐在那儿正在做纸扎。
李三江家的白事生意,现在是越做越好,不管是纸扎还是香烛,完全不愁卖,自从市区也有了经销商后,家里就再没囤过货,基本是做出来一批就赶紧拉出去交接一批。
梨花站起身,热情地打招呼:“陈小姐,你回来啦。”
陈曦鸢:“最近江湖上,有什么大事么?”
梨花理了一下鬓角头发,道:“我们夫妻俩,早就退隐江湖了。”
其实,最早时,熊善也会去打探一下江湖消息,主要是想听听李少爷的江湖事迹,结果查着查着,查无此人。
梨花还觉得疑惑,熊善只觉得后怕。
后来,干脆就懒得打探了。
陈曦鸢把酒坛放下来,走到坝子边。
坝子下方的药园旁,笨笨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是一张大大的格子布,上面画着一处处节点。
笨笨手里拿着一支毛笔,对着格子点画圈。
孙道长蹲在旁边,笨笨每画一个圈,他都无比兴奋地鼓掌拍手:
“哈哈哈,对对对,就是这儿,就是这儿,我孙女婿不愧是天才,天才!”
情难自抑时,孙道长会忍不住抱着笨笨的头,在他脑袋上用力亲一口。
笨笨嘟着嘴,很无奈。
本来,李追远与阿璃不在家时,梨花就不用将自己儿子送过去陪少爷小姐解闷儿了,笨笨也能因此放假。
结果这孙道长养好伤后,就马上亲自给他上课,直接教上阵法。
在别的地方教还不行,为了表现出自己的诚意,孙道长每次都是对着桃林教。
笨笨目光看向旁边懒洋洋趴着正在晒太阳的小黑。
小黑睁开眼,看了一眼孩子,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尾巴。
“来,孙女婿,你专心一点,咱们继续。”
陈曦鸢走过时,孙道长站起身,对陈曦鸢行礼,陈曦鸢也还礼。
在听到梨花称呼对方为“陈小姐”后,孙道长大概猜出了对方的背景身份。
陈曦鸢问道:“道长可知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
孙道长摇摇头:“贫道不知,贫道在此,实在是此间乐不思蜀也。”
扭头一看,发现自己的“乐”趁着自己起身行礼时,骑着大黑狗一溜烟跑出去了。
孙道长赶忙对陈曦鸢致歉,转身去追,边追边喊道:
“孙女婿,再学一节,就一节,就一节!”
陈曦鸢走进桃林。
很快,桃林里传出普通人听不到的天籁琴笛合奏。
甫一兴起,琴声停顿。
清安:“你有心事。”
陈曦鸢放下笛子:“嗯,我爷爷让我请小弟弟回家坐一坐。”
清安:“你爷爷是怕了。”
陈曦鸢:“应该和江湖上最近发生的事有关。”
清安掌心一挥,酒坛飞到面前,做好了准备:
“说说。”
陈曦鸢:“我不知道,我也正在问。”
清安的指尖,在酒坛上轻轻叩击,桃林里,寒风凛冽。
少顷,一切恢复正常。
清安手掌一推,酒坛回归原位:
“好吧。”
陈曦鸢:“我不知道这次,小弟弟会不会去。”
清安:“应该会去的,既然你爷爷怕了,说明那小子现在应该有底气了。”
陈曦鸢:“我挺担心小弟弟去的。”
清安:“种因得因种果得果罢了。”
陈曦鸢:“这个我倒能想得通。”
清安:“你还能再回到这里,说明他已经对你网开一面,对他们那样子的人而言,这可不容易。”
陈曦鸢:“我知道,小弟弟骨子里,是善良的。”
清安侧过头,看了看这一潭秋水。
这善良的评价,让他再次无话可说。
清安挥了挥手:
“你去睡觉吧。”
陈曦鸢:“我还没吃饭呢。”
清安:“那就先去吃饭吧。”
“好。”
陈曦鸢走出了桃林。
躺在桃树下看书的苏洛,将书挪开,看着那丫头离开的背影。
他晓得,要不是那丫头擅音律又是故人之后,早不知在这桃林里被吊起来抽多少顿了。
清安看向苏洛。
苏洛笑道:“看来,您今日是不想喝酒了?”
清安:“喝,喝一顿少一顿了。”
苏洛取出酒壶酒杯,坐在清安面前,斟酒,陪他慢慢饮。
清安:“你的日子,没多久了,怕不怕?”
苏洛摇摇头:“您忘了,我早就死了,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能在死后有这段逍遥日子,没遗憾了。
倒是要恭喜您,您终于要得解脱了。”
清安:“是啊,要解脱了,那小子既然不再遮掩了,说明他气候已成,我也该正经预备着了,到了那一天时,可不能丢份儿。”
苏洛:“肯定会很精彩。”
清安:“真正的精彩,我早就领略过了,我要做的,是把当年我那个时代的精彩,呈现给他看。”
举起酒杯,转动着杯中酒水,清安笑道:
“能让一座龙王门庭害怕,只能是物伤其类,应该是另一座龙王门庭,已经遭到那小子的报复了。
挺好,
那小子的仇家不少。
呵呵,
我要等那小子来好好求我,把我求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的。
只有这样,我才会同意按照他的暗示,
去哪家地盘上,为祸作乱!”
苏洛附和道:“您对那位可真好,到时候那位的仇家必然会元气大伤,那位接下来再稍微使点力推一推,一座仇家就覆灭了。”
清安目光微凝,桃林内所有飘落的花瓣,全部悬浮静止。
顷刻间,无数张脸浮现在每一棵桃树上,甚至,浮现在每一片桃花上。
这些脸,无一例外,都很萎靡无力,这是饿的。
镇压南通这么久,使得这块地界上邪祟无法滋生,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存粮?
自我镇磨千载,清安的确早就不是曾经的那个清安了,也不复当年的风采。
可问题是,他的“弱”,恰恰是因为他现在还是清安。
当他不再记得自己是清安时,他就会化为另一尊被他自己辛苦封印到现在的存在,一个因滥用黑皮书秘术,富集了不知多少副作用的可怕邪魔。
苏洛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清安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道:
“若有在世龙王,我不挑你这句话的理。
没龙王压阵,我但凡出手了,要是还得他后面再来推这一把才能把这堵墙推倒。
他们要是活过来,看见这一幕,
会把我笑死。”
……
靠着木王爷召唤来的一众动物帮忙,深夜,众人被转移到了外围的一座小山村里。
山村很小,不到二十户人家,等动物们都退去后,木王爷入村,敲响村民的门,说己方是个旅游团,遭遇车祸,翻下悬崖,重伤者很多,愿意支付报酬来换取帮助。
没谈钱,被敲开门的村民马上穿上衣服,让自己老婆孩子去通知村里其他人,很快,整个村子的村民都跑到村外,将伤者一个个搬运至自己屋里安置。
夜晚,舂药声不绝于耳,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
徐默凡接过村里小女娃给自己递来的药汤,喝了下去,这药汤对其伤势恢复微乎其微,但他还是喝得很珍惜。
小女娃又给隔壁床上的冯雄林也拿了一碗,冯雄林接过来喝的时候,小女娃好奇地看着冯雄林身上那一个个好看的蝴蝶结。
厨房里,小女娃的母亲喊她去鸡窝里捡鸡蛋,小女娃清脆地应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冯雄林:“这个村子离那座山谷这么近,你说,要是没我们把这场灾祸化解了,真让那东西翻了身作了乱,这村子是不是肯定没了?
当然了,我们也是收获了极大功德,也不好意思居这个功,无法坦然受之啊。”
徐默凡:“我可以,我决定留下来时,没考虑功德。”
冯雄林:“呵,你这家伙。”
小女娃将饭菜端进来了,一个大碗,下面是米饭,上面盖着菜和油滋滋的腊肉。
吃完后,冯雄林有点艰难地下了床,左手端起旁边的煤油灯,右手敲了敲徐默凡的床板:
“喂。”
“做什么?”
“尿尿去。”
“自己去。”
“我怕黑。”
徐默凡看了看冯雄林手中的灯,摇了摇头:“我不急。”
冯雄林:“呵,咋了,都到这一步了,还舍不得那泡尿?”
徐默凡闭上眼,不做解释。
冯雄林颤颤巍巍地端着煤油灯挪步,等他走到房间门口时,身后传来徐默凡的声音:
“在这里不行么?”
“这不是怕熏到你么?”
“我不介意。”
“我介意,我要去把我那几个人一起喊上,这大晚上的出去尿尿,得整整齐齐,还得选个风景意境不错的地方。”
冯雄林说完,就往外走,恰好撞见了脸色苍白从昏迷中刚刚醒来就跑到这儿找少爷的夏荷。
“哎哎哎,小心灯,小心灯,别给我撞坏喽。”
“我家少爷在里面么?”
“在的在的,你快进去,给他把尿,他快被尿憋死了,明明想撒得很,却不被允许。”
“啊?”夏荷原本就苍白的脸,被这话吓成惨白,她捂着嘴不敢置信道,“我家少爷的那个地方,难道……”
“你寻俩西红柿,正好能做盘番茄炒蛋。”
“少爷!”
冯雄林笑着继续往外挪,来到外头,发出了几声特殊的呼喊。
一男一女互相搀扶着,从对面屋里走了出来,二人伤势都很重。
冯雄林指了指手中的煤油灯,问道:“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吧?”
二人点头。
冯雄林:“抱歉了二位,冯某不够争气,辜负了二位的誓言追随。”
“头儿,是我们占了你的便宜,我们其实,没能帮到你什么。”
“比起其他人的追随者,我们俩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冯雄林抬头看了看头顶:“今晚月色不错,走,咱去村中央的井口那里,做一个结束,也算有始有终,不辜负这一段人生了。”
重伤的三人,走得都很慢,包扎好的伤口处,有鲜血溢出,但三人没一个在乎。
冯雄林以为自己这一路上会想很多,实则心里不仅没什么杂念,甚至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大概,是因为心服口服,没什么不甘心吧。
小时候听历代走江故事时就很疑惑,既然争龙王,那不肯定是你死我活,哪有二次点灯认输的道理?
输人不输阵嘛,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可现实是,要是丁点希望都没了,那还干个屁。
并且,你还会发自内心的觉得,那位确实比自己,更适合当那个龙王。
三人就这么慢慢挪步,最后一个拐弯,来到村中央。
那口老井旁,此时围着很多组人,每一组人里都有一个人,手持着从借宿人家那里借来的灯。
冯雄林嘴角抽了抽,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娘的,这辈子头一次见,点灯认输还得排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