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还是来了。
时令节气不会随着人的主观而改变,更不会随着画的主观而改变,我终于不用听到冰雪消融,水滴落下的声音。
这只是暂时的,等再过一个春秋,冰雪再一次落下,我又会听到从前喜欢,现在却讨厌的滴水声。
负责打扫这间卧室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仆,她是个很周全的人,工作一丝不苟,大概介于我是宅邸里小少爷的画像,她对待我总会比其他画像更细致,更用心。
但她依旧只会用掸子和毛巾清理我,目光仅仅是审视不容易被擦拭到的边角,不会在我身上停留。
我不会对此怨怼,只是仍会怀念过去的那个人。
我想去灵魂安息之所,莱妮丝口中的厄德,但那里是魔王城的所在地,而且画只是主人的依附品,也只能跟着主人。
陆克会有一天动身去厄德吗?
或许会,但肯定不会带上我。
想到这里我感觉一阵泄气,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对宅邸里的事都失去兴趣,甚至不再观察周围的事物,放空意识,让自己陷入沉寂。
直到某天,我又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唤醒。
那是鲜血与硝烟的味道,是悲伤混杂着悔恨的哭泣,是一道我无端觉得有一丝丝熟悉的怀念。
金发青年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嚎哭,称得上英俊的面容扭曲成一团,毫不掩饰,直率的宣泄着悲伤的情绪。
我愣愣的看着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动静越来越大,直到陆克出现在他身后,等待片刻后,又忍无可忍的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金发青年的哭泣声仍没有止住,他抱住陆克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涕泗横流,平时有些洁癖的精灵却反常的没有生气,就这么纵容着青年,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直到金发青年哭累了,也将心中的情绪宣泄大半,陆克这才抽空扫视着这个房间,抿着唇把人带走。
我想我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阿米尔·坎贝尔。
罗茵女士的孩子,也是她惦念与愁绪的来源,与陆克一同长大的兄弟兼玩伴,曾经我很想见的那个人。
我不由自主透过窗看去,追逐两人的背影。
阿米尔和陆克坐在屋顶,在放置着一张陈旧方桌的两侧喝酒,他们在皎洁的月光下说着什么,大部分时间是阿米尔在说,陆克在听。
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手足,一起学习剑术与魔法的同窗,在草坪上用木剑比试剑术的对手,以及永恒的、最珍视的挚友。
我当然听过他们的故事,我听过很多很多次,而且非常细致。
因为那两人在一起时场外总会有一道目光注视着他们,在他们偶尔犯错时无奈的解决麻烦,在他们的受伤时心疼的请来医生,在他们拼搏时送上喝彩和夸奖。
那道目光的主人也曾无数次凝视着我,抚摸着我,温柔的讲述着两个孩子的过往,一遍又一遍,仿佛永远都不会腻,仿佛那些事都发生在历历在目的昨天。
直到她再也没办法开口。
“回不去了……”
又哭又笑的阿米尔醉倒在桌上,轻声呢喃着,而精灵则在缅怀一阵后,嫌弃又无奈的看着醉倒的青年,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拖着他从屋顶下去。
…………
阿米尔的到来为坎贝尔宅邸注入了新的活力。
这个正值壮年,从军队退役的青年在大醉一场后似乎将遗憾和悲伤都释放完毕,仍焕发出独属于年轻人的勃勃生机。
“画得还挺像……”
阿米尔很轻易的就注意到我的存在,反手就将我抱到自己房间,放在床头后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不同于他的母亲,阿米尔是个十足的糙人,对我的清理敷衍了事,总会发出不满的哼唧,偶尔还会对着我做出各种挑衅的手势。
他似乎是把从陆克那受到的气,输掉的比试,以及相亲时无端被抢走对象的各种愤懑都堆在我这里,活像个随心随性的小屁孩。
但实际上,对外阿米尔一直都是成熟稳重,大方得体,如雄狮般威武的坎贝尔家家主形象。
我想大概只有在陆克面前他才会袒露出耻于在其他人面前的样子,我则属于沾光才看到阿米尔的另一面。
一开始,我对这位罗茵女士的孩子并不怎么喜欢。
大概是因为我太喜欢罗茵女士的缘故,所以总觉得作为儿子的阿米尔有一点不好都不应该,而且他固执的要求去参军显然也是造成罗茵女士早衰的原因之一。
但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我竟能慢慢接受这只闹腾的狮子在打盹的间隙跟我讲的一些军队里的奇闻异事,亦或者对陆克的各种抱怨。
而在我渐渐接受阿米尔时,他忽然又在某次祭奠后对我袒露出了一些心里话,说出我也未曾听过的一桩往事。
阿米尔和陆克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但小时候,因为无论是什么事罗茵女士总会夸奖陆克,轮到自己时则只剩下一句应当向陆克学习,久而久之阿米尔心中难免有些郁气。
某次情绪到达顶点时,他一时冲动,跑到母亲房里,当面质问母亲是不是更喜欢陆克当他的孩子。
罗茵女士惊诧的笑笑,将他拥入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
她告诉阿米尔她确实很喜欢陆克,因为那孩子总是非常优秀,又很听话懂事,但她同样喜欢自家吃醋的小狮子,就算阿米尔没有陆克那么优秀,没有陆克那么听话懂事,她依旧喜欢阿米尔。
同等的爱,无条件的那份自然更高一些。
正因为这番话,阿米尔才在往后的岁月里对陆克的身份和待遇不会有任何介怀,两兄弟的关系才永远都这么融洽和密切,毫无芥蒂。
说这些话的时候,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青年格外落寞,流露出不堪的愧悔。
我也是在这时才知道,阿米尔其实和我一样,一直惦念着罗茵女士,只是他习惯把思念藏在心里。
我开始喜欢这只闹腾的小狮子了,连带着陪着他度过难熬的夜晚与冬天都变得简单起来。
时间恒定的向前推进。
似乎察觉到女神踪迹的芙莉莲向陆克提出了辞行,而随着年岁渐长,阿米尔也不得不开始接受相亲。
他比陆克大七岁,年龄在普遍提早结婚的贵族中称为“高龄”也不为过,好在条件很好,愿意与他相亲的贵族小姐也不少。
但阿米尔的感情路并不顺遂,就算之前的交流足够愉快,在看到陆克后那些贵族小姐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去。
对此,阿米尔总会在我面前上演无能狂怒的戏码,具体来说就是一面恶狠狠的盯着我,一面对着空气一阵拳打脚踢。
直到莎莉出现。
这位姑娘对俊美的精灵毫无兴趣,而是觉得曾参与过战场的阿米尔更有魅力,两人的性格很是贴合,关系也水到渠成,很快就步入婚姻殿堂。
唯有一点让阿米尔摸不着头脑的是莎莉对陆克非常戒备,戒备到每次陆克过来,她都会放下手里的一切工作陪在阿米尔身边。
阿米尔无疑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蠢狮子,他习惯性的依赖着陆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每天嘴里会念叨多少遍“陆克”的名字,自然不怪莎莉有所提防。
尤其是某次和莎莉因为陆克吵架时,他还很不满的嘀咕道但凡他和陆克中有一个是女的,也不会轮到特蕾拉和莎莉……
毫无疑问,这句随口说出的话气得莎莉把丈夫一脚踹下床,此后对精灵更是严防死守,一直到两人的孩子出世都没有放松。
小小狮子得到了“安瑞·坎贝尔”的名字,继承了阿米尔金黄色的头发,精力旺盛,哭起来惊天动地,整个宅邸都不得安宁。
于是,在特蕾拉的抗议下,陆克选择离开这个几乎囊括他全部人生的宅邸,与妻子来一场走遍世界的旅行。
对此,阿米尔恨不得把哭哭啼啼的逆子扔出去以换回陆克,但他最后还是笑着叹息,将人送出去。
他也已经38岁,不算年轻了,是时候学会不再依赖兄弟了,即使他们好到可以不分家,也总归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离别的那天,我透过窗看到陆克很缓慢的一步步向外走。
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似乎都在对精灵进行挽留,但他还是笑着向前迈步,缓缓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他会前往厄德吗?
那里真的有灵魂安息之所吗?
罗茵女士在那里吗?
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涌上来,我本以为自己会很想跟着他一起离开宅邸,但意外的却没有这种感觉。
至多只是有点遗憾。
为什么?
“哇啊啊啊啊!!”
在我思考时,房间里响起了嘹亮的婴儿哭声。
莎莉立刻将哭闹的安瑞抱住,阿米尔也很快就着急忙慌的冲进来,跟着莎莉一起哄孩子,五大三粗的人这时候手忙脚乱,轻轻捏起婴儿的双腿去换尿布。
喧闹的声音将我包围。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样的吵闹有些温暖,温暖到心底的窟窿一点点被填满。
我想,我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