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奈子小姐,我想在我们讨论了这么多关于潜在问题和解决方案之后,再回过头来看那份每年一千万美金,为期五年的维保协议,是不是显得……格局太小了?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了?”
土光野奈子的心沉了下去,同时又升起一股果然如此的挫败感。
来了,他的条件来了。
“程桑……请直言。”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和认命。
面对这样一个手握王炸、又精明无比的对手,抵抗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程学民不再迂回,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刚才那份一千万美金每年的维保协议,作废。
取而代之的,是由日立重工作出书面承诺,对本条生产线,以及未来中方可能引进的同系列设备,提供终身的,全面的,免费的技术支持,核心部件优先供应及故障响应服务。”
“第二,作为技术交流与合作诚意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对前期因设备潜在技术特性可能给中方运营带来的额外风险评估的补偿,日立重工需一次性支付一笔技术咨询服务费。
金额嘛,考虑到这个解决方案,可能为贵方带来的全球性效益和历史性解脱,我看……两亿美金,是一个能体现双方共赢愿景的数字。”
“第三,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签署一份新的,范围更广的保密与合作协议。
我方承诺,不对外泄露任何关于1880热轧机系列架构特定技术讨论的细节;
而贵方,则需要在未来三年内,优先并以最优惠价格,保障中方在特种钢材加工,精密机床等领域至少价值五亿美金的意向设备采购需求。”
程学民一条条说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土光野奈子急剧变幻的脸色。
两亿美金!终身免费维保!外加五亿美金的意向定单保障!
这条件苛刻得令人窒息,但土光野奈子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像刚才那样,硬气地斥之为讹诈了。
因为对方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单纯的丑闻把柄,而是一个真正解决问题的钥匙。
这把钥匙的价值,对于日立重工而言,可能远远超过两亿美金,甚至超过这条生产线本身的价值!
它是通往技术救赎和未来巨大商业利益的可能路径。
拒绝?
那就意味着继续被那个幽灵般的缺陷绑架,随时可能因为新的事故曝光而坠入深渊。
同时眼睁睁看着对手,可能将这个思路卖给自己的竞争对手。
接受?
固然要付出巨额现金和长期代价,但却有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心腹大患,挽回声誉,甚至借助这个思路开发出真正完美的新一代产品。
这是个魔鬼的交易,但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救赎机会。
土光野奈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扶着额头,声音嘶哑:
“两亿美金技术购买费……终身免费的售后技术支持服务……还有意向订单……程桑,你的胃口……太大了。这已经不是商业谈判……”
“这是技术价值的体现,也是对未来风险的定价。”程学民打断她,语气转冷,“奈子小姐,你可以慢慢权衡。但我需要提醒你,我的技术灵感,有时效性。
也许过段时间,我自己就对它没那么大兴趣了,或者……觉得与其他对类似问题感兴趣的国际同行交流一下,也挺有意义。”
又是赤裸裸的威胁!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威胁的背后,勾连着巨大的,真实的利益。
土光野奈子闭上眼,脑海里飞速计算着利害得失,以及回东京后该如何向董事会那群老头子汇报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良久,她睁开眼,眼中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深刻的屈从。
“程桑……我需要立刻与总部紧急传真联系。如此重大的事项,我无权独自决定。”
她的声音空洞,“但我可以原则上……同意就你提出的方向,进行深入磋商。
在东京给出明确指令前,关于售后服务协议的签署,无限期推迟。
同时,我方承诺,在磋商期间,保障本条生产线的安全稳定运行,提供必要的临时技术支持。”
这已经是变相的屈服和让步了。
程学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逼得太紧,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可以。”他点了点头,恢复了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我愿意等待贵方东京总部的明智决策。
也希望我们的技术交流,能最终结出双方都满意的果实。”
他伸出手。
土光野奈子看着那只手,停顿了足足两三秒钟,才勉强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那只手冰凉,微微颤抖。
握手即分。
程学民不再多言,转身向不远处正望眼欲穿的罗主任等人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健。
土光野奈子则独自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背影,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这一次,她不仅仅是输了谈判,更是连公司守护了二十年的技术核心秘密,以及未来可能的救命稻草,都被对方牢牢捏在了手里。
这个叫程学民的中国人,已经成为日立重工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她,还必须亲手将这份可能带来一线生机的魔鬼契约,呈交给东京总部。
等待她的,不知是嘉奖,还是更大的风暴。
罗主任等人见程学民走来,脸上带着紧张和期待。
程学民走近,对罗主任微微颔首,低声道:“谈过了!日方需要时间请示东京,维保协议暂时搁置。
后续……有很大概率,我们能拿到更好的条件,甚至是意想不到的补偿。”
他没有说具体细节,但罗主任看到他眼中那种熟悉的,笃定的光芒,以及远处土光野奈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大定,用力拍了拍程学民的肩膀:
“好!学民,你又立了一功!回去细说!”
宝钢的老厂长更是激动得眼眶都有些湿润,连声道:“程同志,太感谢了!太感谢了!你可是给我们解决了大心病啊!”
土光野奈子这边,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意志力,支撑着自己走回日方代表团聚集的角落。
脚步踩在光亮的水磨石地面上,却感觉像踩在棉花上,虚浮而不着力。
方才与程学民那番简短却惊心动魄的交谈,抽空了她大半的精气神。
此刻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嗡嗡作响,连周围参观人群散场的嘈杂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田边信一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到她回来,立刻迎上前,眉头紧锁,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带着不解,和一丝被晾在一边的不满。
“奈子小姐,那个支……那个程桑,私下找您说了什么?”田边信一压低声音,语气急促,问道:
“是不是中方觉得价格太高,想要私下还价?如果是这样,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算计的精明,声音压得更低:“我们预期的底线,其实是每年五百万美金。
现在咬着一千万不放,主要是想……报之前的一箭之仇,挫一挫他们的锐气,也为后续谈判争取更多主动。
如果他们肯私下道歉,或者在其他方面做出让步,价格是可以谈的……”
他兀自说着自己的盘算,却猛然注意到土光野奈子的脸色异常难看。
那不是谈判受阻的愠怒,而是一种……近乎失魂落魄的苍白和恍惚。
他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奈子小姐?您……”田边信一心中的不安迅速扩大。
土光野奈子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起手,有些僵硬地捋了捋鬓角一丝不乱的头发,这个平常显示镇定的动作,此刻却透着一股心力交瘁。
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某处,仿佛穿透了厂房的墙壁,看到了某个遥远的,令人绝望的未来。
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用干涩得几乎破裂的声音,吐出几个字:
“田边君……他……他说……他手里有……有可以永久解决1880系列……技术缺陷的办法。”
这句话说得极其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碎石,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田边信一愣住了,足足有两三秒钟,大脑似乎停止了处理这句匪夷所思的话。
他脸上的精明算计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呆滞。
金丝眼镜滑到了鼻梁中部都浑然不觉。
“……什么?”他下意识地反问,声音尖细得变了调,“奈子小姐,您……您说什么?永久解决?那个支那人?他……他有办法?这……这绝对不可能!”
最后几个字,他是近乎吼出来的,带着一种信仰崩塌般的惊怒和断然否定。
周围的几名日方助理和技术人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低吼吓了一跳,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田边信一猛地凑近土光野奈子,眼睛瞪得溜圆,镜片后的眼球布满了血丝:
“奈子小姐,请您清醒一点!这一定是支那人的诡计!是欺诈!是恐吓!我们日立重工拥有全世界最顶尖的材料和机械专家!
我们在名古屋的研究所,专门为这个课题设立了特别攻关本部,集中了帝国最优秀的大脑,每年投入的研发经费超过五千万美金!
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啊!耗费的资金累计超过十亿美金!
到现在为止,也只能做到有限的控制和改进,无法根除!
他一个搞电影的中国人,连轧钢机的原理图恐怕都看不懂!他怎么可能有办法?!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对我们大和民族智慧的侮辱!”
他的情绪异常激动,声音因为急促而颤抖,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通过激烈的言辞驱散这个荒谬绝伦的消息。
这不仅仅是对程学民个人的否定,更是对他毕生信奉的技术至上理念和日立重工技术神圣性的捍卫。
如果程学民所说为真,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引以为傲的技术壁垒,他们二十年的不懈努力,在某个外人眼里,可能只是个等待破解的谜题?
这太可怕了,比损失一条价值五亿美金的生产线,还要更可怕!
土光野奈子被田边信一的激动反应稍稍拉回了一些神智,但她眼中的疲惫和惊悸并未散去。
她转过头,目光对上田边信一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声音依旧干涩,却多了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田边君,冷静。”
两个字,像冰水浇在田边信一头上,让他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
土光野奈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回忆起程学民刚才那番话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术语:“他不是空口说白话!”
“他准确地指出了非对称载荷下第三、四机架辊颈连接部的异常应力集中及隐性疲劳裂纹。
他点明了我们后期改进的三个方向:材料升级、几何优化、算法补偿。他甚至评价这些方法治标不治本……
最后,他提到了一个全新的思路,基于流体力学和振动力学交叉应用的阻尼缓冲与应力引导方案,通过……从根源上疏导应力,抑制裂纹萌生。”
她复述着这些词汇,尽管不完全理解其深层工程含义,但那种精准的专业指向性和跳出传统框架的思路,让她无法将其简单归结为欺诈。
田边信一听得目瞪口呆。
作为总工程师,他比土光野奈子更理解这些术语背后代表的专业深度和思维跨度。
材料升级、几何优化、算法补偿,正是他们攻关本部三条主要的技术路线!
对方竟然了如指掌!
一股寒气顺着田边信一的脊椎爬升。
他张了张嘴,想再次反驳不可能,但这次,底气明显不足了。
如果对方只是知道缺陷,可以说是情报泄露。
但如果对方连他们内部的改进方向和局限都一清二楚,甚至提出了一个听起来颇具启发性的,他们未曾深入探索的解决路径……
这背后蕴含的信息量,就太恐怖了。
“他……他提出了什么条件?”田边信一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意识到,事情的性质可能已经彻底改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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