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云层,机身微微震颤着,开始向上海虹桥机场降落。
程学民靠窗坐着,目光掠过机翼下,逐渐清晰的黄浦江轮廓和密集的厂房。
与罗主任同行的几位经委干部,还在低声讨论着剪彩仪式的流程和接待细节,程学民的心思却有一半,还留在起飞前那个晨光熹微的四合院里。
离家前的那个清晨,空气里都带着一股黏稠的不舍。
冯家幼帮他收拾那只不大的行李箱,动作比往常慢了许多,一件衬衫迭了又展开,再重新迭好。
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湿意。
“真……非得去啊?”冯家幼把一件迭好的毛衣塞进行李箱角落,声音闷闷的,没抬头,“上海那边……少了你,剪彩就不转了吗?”
程学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揽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能闻到她头发上清新的皂角味。
“罗主任亲自跑一趟来请,不去不合适。这是国家大事,我去露个脸,表示支持。”他声音放得很柔,“再说,就三四天,快得很。等你期末考完最后一门,我肯定回来了。”
冯家幼转过身,仰起脸看他,眼睛还有点红:
“那……那去法国的事儿呢?名单批了吗?会不会……部里觉得带家属不合适,给卡住了?”
这才是她最深的不安。
戛纳之行像一场太过美好的梦,她怕稍有风吹草动,梦就醒了。
程学民笑了,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傻媳妇儿,名单是按程序报上去的,理由写得充分。
我这次又刚立了新功,这点合理要求,部里不会驳的。你就安心复习,准备考试。
等考完了,护照、签证、介绍信,保管一样不少递到你手里。”
冯家幼被他笃定的语气安抚了些,但眉头还是皱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他胸前的钮扣:
“那……那小松鼠怎么办?他还这么小,咱俩都跑那么远,一去十来天……我心里……”
她说着,眼圈又有点红了。
当妈的心,像被一根细线拴在了孩子身上,走得越远,扯得越疼。
程学民收紧手臂,把她更紧地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家里不是有外公外婆吗?妈和大嫂她们也都在。小松鼠平时晚上跟老姐睡得多,也亲她。
我跟姐和姐夫都说好了,他们放了暑假,在燕京多待一段,专门帮着照看。
姐你还不知道?心细,又疼小松鼠,肯定比咱俩这毛手毛脚的当爸的当妈的照顾得还好。”
他顿了顿,接着说:“等咱从法国回来,看看时间,要是能抽出空,就带着小松鼠,跟姐和姐夫一起,回趟陕北老家看看。也让爹妈看看大孙子。”
提到回老家,冯家幼的心思被岔开了一些,想起陕北的窑洞和淳朴的公婆,心里的纠结稍稍缓解。
她靠在程学民胸前,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小声说:“那你答应我,在上海每天……尽量打个电话回来,报个平安也行。”
“行,我答应。”程学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家里电话费,我给你报销。”
冯家幼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他一下:“谁要你报销!……你自己在外头,注意安全,按时吃饭。”
又细细叮嘱了好些琐碎事项,直到大哥在外面催说车子到了,两人才分开。
程学民拎起行李箱,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冯家幼抱着不知何时醒来、正揉着眼睛的小松鼠站在堂屋门口,晨光给母子俩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
小松鼠看到爸爸又要出门,瘪瘪嘴,带着睡意含糊地叫了声“爸……”,张开小手。
那一刻,程学民心里也狠狠软了一下,几乎想放下箱子。
但他只是用力挥了挥手,转身大步走出了院子。
此刻,飞机轮子接触跑道,一阵颠簸后滑行。
程学民收起思绪,揉了揉眉心。舷窗外,上海的空气似乎都比北方潮湿温润几分。
来接机的阵仗不小。
除了经委上海办事处的同志,上海方面的副秘书长、计委的负责人,甚至宣传口的一位副部长都亲自到了。
红旗轿车在停机坪旁排了一溜,穿着中山装或灰色干部服的人们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欢迎欢迎!程学民同志,一路辛苦!”副秘书长抢先一步握住程学民的手,用力摇晃,“早就听说您的大名,创汇先锋,为国争光啊!这次能莅临我们上海指导,是我们的荣幸!”
计委的负责人也凑上来,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急切:“程厂长,不瞒您说,我们上海今年全市上下抓外贸,抓创汇,压力大,任务重!
可这上半年的成绩单拿出来一看……唉,还没您一部电影挣回来的美金多!惭愧,实在是惭愧!这次您可得给我们传传经,送送宝!”
程学民被这过分的热情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连声谦虚:“各位领导太客气了,我不过是赶上了好政策,做了一点分内工作。
上海是全国的经济中心,工业基础雄厚,潜力巨大,我们搞文化的可比不了。”
“哎,程厂长谦虚!”宣传部的领导笑道,“文化也是生产力嘛!您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走吧,先送各位去招待所休息,晚上市里安排了便宴,给罗主任和程厂长接风洗尘!”
车子驶出机场,开往市区。
罗主任和上海的干部们寒暄着,话题很快转到宝钢和明天的剪彩。
程学民静静听着,目光浏览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八十年代初的上海,已有苏醒的迹象,街道比燕京似乎更显拥挤繁忙,行人的衣着颜色也略多样些,但整体仍透着计划经济的规整与朴素。
当晚的接风宴设在锦江饭店,菜肴精致,体现了上海的本帮特色。
席间,主人的话题几乎没离开过创汇二字。
上海的干部们对程学民如何运作电影海外发行、如何与境外公司谈判分成,甚至如何把握海外观众口味,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问题一个接一个。
程学民挑能说的,有分寸地介绍了一些原则和经验,强调国家支持和团队协作的重要性,既分享了心得,又牢牢守住了界限。
罗主任在一旁听着,不时点头赞许。
宴会气氛热烈,直到九点多才散。
回到下榻的招待所,程学民依约给家里打了个简短的报平安电话。
接电话的是媳妇儿冯家幼,听到他的声音,语气明显轻快了许多,絮絮叨叨说了小松鼠今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考试复习得如何。
寻常的家常话,隔着电话线,却让程学民奔波一日的疲惫消散不少。
第二天,晴空万里。
车队早早出发,驶往位于吴淞口的宝山钢铁总厂。
越接近厂区,空气中的金属和煤炭气味就越发明显。巨大的厂门矗立在眼前,横幅高挂,彩旗飘扬,一派喜庆气氛。
剪彩仪式在主车间外的空地上举行。
临时搭建的主席台铺着红毯,背景是巨幅的“宝钢一期热轧生产线竣工投产典礼”字样。
台下黑压压站满了人,有身穿蓝色工装,头戴安全帽的工人代表,有技术人员,有各级领导,还有不少媒体记者,长枪短炮对准了主席台。
程学民跟在罗主任和SH市主要领导身后登上主席台,在自己的名牌后落座。
他的位置比较靠边,但即便如此,台下仍有不少目光好奇地投射过来,低声议论着这个陌生的,过分年轻的特邀嘉宾是何方神圣。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
领导讲话,职工代表发言,技术总工介绍生产线情况……掌声一次次响起。
程学民面带微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台下侧前方,一小群人格格不入的装扮吸引。
那是一行七八个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穿着考究的套裙,其中为首的一名年轻女子,穿着质地精良的米白色和服,外罩墨色羽织,发型纹丝不乱,面容端正但眼神锐利,正微微抬着下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主席台。
那个日本娘们,叫什么土光野奈子的,程学民记起来了!
她身边跟着的几个西装男子,神态也颇为矜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是日方代表团,程学民没想到她们也有人到场。
看来这条生产线的供货方也派人来了,只是这气氛……似乎不太像纯粹的祝贺。
很快,到了最关键也是最喜庆的剪彩环节。
巨大的红绸花球,被礼仪人员拉到生产线象征性的入口处。
中方主要领导、罗主任、以及那位穿和服的日方女士被请到红绸前,礼仪小姐递上扎着红绸的崭新剪刀。
就在此时,程学民看向正在接过剪刀的鬼子野娘们土光野奈子时,她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程学民所在的方向。
眼神里更是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冷漠,还有一种……近乎恼怒的寒意?
程学民心里微微一动,不明所以。
他与这日本野娘们,之前在燕京也算是交手过一次,从她手里白嫖到了现在正在剪裁的这条生产线。
看来时至今日,这鬼子野娘们心里依旧还是不服气啊!
剪彩顺利完成,红绸断开,掌声雷动,鞭炮齐鸣响彻不断。
生产线并未真正启动,但仪式达到了高潮。接下来是参观环节,领导和来宾被引导进入宏伟明亮的轧钢主车间参观。
车间里,崭新的热轧机组如同钢铁巨龙般卧伏,锃亮的辊道反射着顶棚的灯光,散发出冷冽的工业美感。
技术人员进行着讲解。程学民随着人流移动,听着专业人士讲的那些专业术语,能感受到这条生产线代表的先进生产力。
忽然,一个略显生硬但发音清晰的中文女声在他侧后方响起:“程桑,好久不见!”
程学民转身,正是那位土光野奈子。
她不知何时脱离了日方小团体,独自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微笑,但眼神里毫无温度。
“奈子小姐,好久不见!”程学民礼貌地点点头,招呼回应说道。
土光野奈子微微颔首,礼节无可挑剔,但语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说道:
“久闻程桑大名!不仅对我们日本的工业技术颇有见解,而且在文化领域建树非凡,让奈子钦佩不已!”
她把见解和钦佩两个词咬得略微重了一些,眼底那丝寒意更明显了。
者鬼子野娘们,果然还一直记着仇哈!
程学民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奈子小姐过奖了。技术交流,互利共赢而已。
贵公司的设备‘质量’优异,我们也是认可的。你看,今天这不已经顺利投产了吗?这正是双方合作成功的典范。”
同样的咬词一并奉还回去,特别是质量两个字,瞬间让土光野奈子脸色黑了下去。
她们的设备要是质量过硬,就不会被眼前这男人,给找到漏洞技术缺陷,被狠狠的敲诈勒索,她们不得不白送一整条价值五亿美金的生产线给他们,以作封口费了!
所以,这嘴脸是典型的得了便宜又卖乖,气死老娘了!
土光野奈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没了,目光锐利地盯住程学民:
“典范?或许吧。不过,程先生的手段,倒是让我们印象深刻。香江一役,程先生也是赢得漂亮。”
香江?
程学民心头猛地一跳。
她怎么突然提到香江?自己在香江的电影宣传和商业谈判,确实与日本方面的大和影业有点冲突!
可是,这鬼子野娘们不是玩工业的吗?
怎么电影也掺和了一脚?
鬼子大和影业的背后,也有这鬼子野娘们的身影?!
这些念头在脑中飞快转过,程学民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奈子小姐指的是?我在香江只是忙于电影的本职工作,若有得罪之处,怕也是无心之失。”
土光野奈子见他装傻,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那冰冷的笑意几乎挂不住:
“程桑太谦虚了。您的手段,我们领教了。但愿……您在法国的旅程,也能一如既往地顺利。”
这话几乎带着赤裸裸的警告意味了。
程学民眼神微微一凝,但随即舒展开,笑容反而加深了一些,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借您吉言。法国之行,是我们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一步,自然会尽心尽力。
至于是否顺利,取决于影片质量和国际合作诚意,其他的,倒不必过多虑。”
他这话绵里藏针,既表明了立场,又暗指对方若想使绊子便是缺乏国际合作诚意。
土光野奈子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他刻在心里。
最终,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再次微微颔首,用日语低声对跟上来的助手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开了,和服的下摆划过一道生硬的弧线。
程学民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香江的余波,竟然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度泛起。
这个土光野奈子,显然是个难缠的角色,而且对自己敌意颇深。
看来,戛纳之行,恐怕不会仅仅是一场艺术交流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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