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金公主院线的老板雷觉坤,也在自己位于中环的办公室里,接到了类似的电话。
听到程学民一行人已经离开的消息,雷觉坤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派克金笔,靠在高背椅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少林寺》带来的票房压力太大了。
这部影片的强势,几乎挤压了同档期所有其他电影的空间,包括他金公主主推的影片。
而且,程学民这个人,以及他带来的那种截然不同的制作模式和理念,就像一条闯进沙丁鱼群的鲶鱼,搅得整个香江影坛不得安宁。
现在,这条鲶鱼总算游走了。
雷觉坤拿起桌上的内部报表,看着上面《少林寺》依旧一骑绝尘的票房数字,摇了摇头,低声自语:“走了好,走了好啊……这片场,总算能清静几天了。”
他心里甚至掠过一丝阴暗的念头,希望这架北飞的飞机,最好遇上点什么意外,让这个麻烦彻底消失。
当然,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他确实由衷地希望,程学民和他的队伍,永远别再回来了。
香江这块蛋糕,还是留给本地人来分比较好。
而刘家良的武馆里,气氛则是最为压抑的。
自从《武馆》票房惨败,吐血病倒后,刘家良就一直闭门不出,谢绝见客。
当弟子小心翼翼地,将程学民一行人离港的消息告诉他时,躺在床上的刘家良,只是眼皮颤动了一下,并没有睁开眼。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冷哼,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不再理会。
失败的苦涩,颜面尽失的羞愤,以及对传统功夫片前景的迷茫,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程学民的离开,并不能减轻他丝毫的痛苦,反而更像是在提醒他,那个将他击败的对手,已经功成身退,而他,还困在失败的泥潭里,挣扎无望。
……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下方的云海如同无垠的白色雪原,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机舱内映照得一片明亮。
短暂的兴奋过后,长时间的飞行,和连日的疲惫开始显现,机舱内渐渐安静下来。
大多数人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偶尔有低低的交谈声,也很快被引擎的恒定的嗡鸣淹没。
只有阳光,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照亮了那份卸下重担后的倦怠与松弛。
程学民解开安全带,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一位面容姣好,穿着合体制服的空乘人员款款走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甜美微笑,微微俯身,用轻柔的声音问道:
“先生,需要什么饮料吗?我们航班为内地来的贵宾准备了茅台酒和中华香烟,需要为您取一些吗?”
这话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机舱里,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几个原本闭目养神的人睁开了眼睛,计春华摸了摸光头,熊欣欣也好奇地探过头来。
这待遇,显然是对他们这次凯旋的一种特殊礼遇。
程学民摆了摆手,温和地拒绝:“谢谢,不用了,给我一杯温水就好。”
他瞥了一眼旁边坐位,于海和于承惠也纷纷摇头表示不需要酒水。
倒是计春华,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意动,但看到程学民和其他老同志都没要,也只好讪讪地缩了回去,只要了杯橙汁。
空乘微笑着点头离去,很快端来了温水和饮料。
不过,按照惯例免费赠送的整瓶茅台,跟整包中华香烟,程学民他还是收了。
程学民不收没办法啊!
否则其他剧组成员也不敢收啊!毕竟嘉禾给闹出来的这一出,让大家都不敢随便起来。
所以,本来就是免费配送的,程学民不收的话,其他人想收都不敢。
当然,这也算是小插曲了!
经过在上海的转机停留,当航班最终抵达首都机场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
北方的天空显得高远而清澈,空气里带着一丝初秋的干爽,与香江那种湿热黏腻的感觉截然不同。
飞机轮子接触跑道,发出一阵剧烈的摩擦声,机身微微震颤,最终平稳地滑行在跑道上。
舱门打开,熟悉的北方空气涌入,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北方的尘土和树木的气息。
众人依次走下舷梯,踏上坚实的水泥地,一种终于到家了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接机口处,早已有人等候在那里。
为首一人,正是燕影厂的老厂长汪洋。
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远远地就朝着程学民用力挥手。
他身后还跟着厂里的几位干部,以及一些闻讯赶来的媒体记者,这次是真正属于内地的,带着亲切和自豪感的媒体。
“学民!辛苦了!辛苦了!欢迎回来!欢迎同志们凯旋!”老厂长汪洋大步上前,一把握住程学民的手,用力摇晃着,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他又环顾程学民身后的剧组众人,声音洪亮地说道,“同志们,都辛苦了!我代表燕影厂,欢迎你们载誉归来!”
闪光灯立刻闪烁起来,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按下快门,记录下这欢迎的场景。
剧组成员们虽然旅途劳顿,但此刻脸上都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尤其是像计春华,熊欣欣这些年轻人,更是挺直了腰板,享受着这归国英雄般的待遇。
老厂长紧紧握着程学民的手,压低了些声音,脸上满是感慨:“学民啊,你们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轰动了!
《少林寺》在香江的成绩,部里都知道了,领导非常高兴!真是给我们内地电影人长脸了!”
程学民谦逊地笑了笑:“老厂长,您过奖了,这都是大家的功劳,也是组织上支持的结果。”
“哎,你就别谦虚了!”老厂长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神色一正,对旁边的黄健中和冯家钊吩咐道:
“健中家钊,你们二位辛苦一下,安排车辆,先把剧组的同志们安全送回厂里,安排好食宿,让大家好好休息!这一路也累坏了。”
然后他转向程学民,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学民,你得跟我走一趟。
部里的吴老,早就等着听你的汇报了!车子就在外面,我们直接过去。”
程学民心中了然,知道这次香江之行的成功,意义重大,高层必然密切关注。
他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跟您去。”
两人与剧组众人简短告别,在众人或羡慕,或理解,或带着些许好奇的目光中,快步走向机场外早已等候的一辆黑色轿车。
轿车驶出机场,汇入燕京下午的车流。
街道两旁的建筑,行人的穿着,甚至空气中弥漫的味道,都与香江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截然不同。
一种熟悉的,带着某种秩序感和沉淀感的气氛包裹而来。
程学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中那份在香江时始终绷着一根的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这里是家,是根,是他一切奋斗和运筹的基点。
车子没有开往文化部常见的办公地点,而是穿过几条静谧的街道,驶入了一个戒备森严,绿树成荫的大院。
门口的卫兵检查了证件后予以放行。
车子最终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苏式风格小楼前停下。
老厂长和程学民下车,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进楼内,沿着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来到一间宽敞而朴素的办公室门前。
工作人员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只见一位精神矍铄,戴着黑框眼镜的老者,正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迎了上来。
正是主管文化的部领导吴老。
“吴老,程学民同志给您接回来了!”老厂长连忙说道。
“好!好!回来就好!我们的创汇小将总算平安回来了!”吴老笑声爽朗,绕过办公桌,主动向程学民伸出了手。
程学民立即上前一步,身体站得笔直,双手握住吴老的手:“吴老,您好!学民向您报到!”
“辛苦了!坐,快请坐!”吴老用力握了握程学民的手,然后亲切地指着旁边的沙发。
他自己也走到茶几旁的单人沙发坐下,竟然亲自拿起茶几上的紫砂茶壶,给程学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又对老厂长也示意,“老汪,你也坐,自己倒茶。”
程学民连忙半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连声道:“吴老,您太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
“哎,当得起!”吴老示意他放松,自己也端起茶杯,吹了吹气,呷了一口,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程学民,感叹道:
“学民同志,你这次可是不得了哇!要么大半年没什么动静,这一动起来,就是石破天惊,天下震动啊!”
他放下茶杯,用手指轻轻敲着茶几桌面,语气中充满了赞赏:“我都听说了,《少林寺》在香江,那是万人空巷,一票难求!这才几天?票房就冲破了千万港币大关,算是圆满完成了我们对香江长城影业的任务!”
跟着吴老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继续说道:
“除了对长城影业的任务,你们这次在香江搞的全球版权发行工作,为国家再创将近三千万美金的外汇,不得了不得啊!”
“你们东方分厂,今年全年的创汇任务指标是多少?我记得是三千万美元吧?好家伙!你这一部电影,出去不到三个月,眼看着就要把全年的任务给超额完成了!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他看着程学民,眼神里满是激赏:“你这不光是给国家创造了宝贵的外汇,更是打出了我们内地电影人的志气和威风!意义重大!
部里一定要给予嘉奖,重重的嘉奖!对你这个创汇先锋,还有你带出去的整个团队,都要表彰!”
程学民依旧保持着谦逊的姿态,微微欠身:
“吴老,您言重了。成绩的取得,首先归功于国家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归功于部里和厂里领导的大力支持,也是剧组全体演职人员团结一心、共同努力的结果。
我个人只是做了分内的工作,实在不敢居功。”
“不骄不躁,好!”吴老满意地点点头,对旁边的老厂长说,“老汪,你看,我们的小程同志,不仅业务能力突出,思想觉悟也很高嘛!”
老厂长笑着附和:“是啊,吴老,学民一直是我们厂里的骨干,关键时刻靠得住。”
吴老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好了,嘉奖的事情,部里会正式研究。”
“学民,你现在把这次香江之行的情况,再详细地跟我汇报一下。虽然你之前每隔几天就有电报和电话回来,但总不如当面谈得透彻。”
“是,吴老。”程学民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开始系统,清晰地汇报起来。
他从抵达香江后的宣传活动,媒体反应,讲到《少林寺》上映后的火爆情况、票房数据的惊人增长,再谈到与长城公司的合作,以及香江本地电影圈,特别是嘉禾等公司的一些反应和动向。
他的汇报条理分明,重点突出,既有宏观的数据和现象,也有微观的观察和判断,甚至委婉地提到了剧组内部在面对外界诱惑时,出现的一些思想波动以及如何妥善处理的过程。
吴老听得非常仔细,不时点头,偶尔插话问一两个关键细节。
当听到程学民提及嘉禾曾试图以高薪挖角李连洁,而程学民通过思想工作和现实利弊分析,成功稳定了队伍时。
吴老的眉头微微蹙起,但听到最终顺利解决,全员按时返回后,他的眉头又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和欣慰。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吴老听完关于挖角事件的汇报,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语气转为坚定,说道:
“不过,你们处理得很好!关键时刻,保持了清醒的头脑,维护了队伍的稳定和国家利益。这说明,我们的文艺队伍,是经得起考验的!”
汇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程学民讲得口干舌燥,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
吴老靠在沙发背上,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你们在香江的情况,我大致都了解了。你们做得很好,超出了部里的预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程学民放下茶杯,立即回答道:
“吴老,目前主要有两件事。一是《少林寺》在国内的上映安排,需要和厂里,中影公司协调,趁热打铁,争取在国内也取得好成绩。二是关于《救赎》这部片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救赎》的后期制作,目前已经接近尾声。我离港前,已经委托长城公司的傅齐先生,代为正式向今年的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组委会提交了参赛申请。按照日程,电影节将在下月初举行。”
听到戛纳两个字,吴老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格外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凝重。
他缓缓问道:“戛纳……有把握吗?”
程学民斟酌了一下词句,谨慎地回答:“吴老,戛纳是当今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国际电影节之一,竞争非常激烈,各国选送的都是顶尖作品。
我们这是第一次正式选送剧情长片参赛,没有任何经验可循。
《救赎》这部片子,我们倾注了心血,在艺术性和思想性上做了大胆的探索,但最终结果如何,能否得到西方评委和观众的认可,还需要市场的检验。
我不敢打保票,但我们会尽全力去争取。”
他没有夸口,而是客观地分析了困难和可能性。
这种态度,反而让吴老更加欣赏。他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敲击着,目光望向窗外,仿佛在遥想那片地中海畔的电影圣地。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看向程学民,语气沉稳而有力:“嗯,实事求是,好。有没有把握,都要去闯一闯!
我们中国的电影,不能总是关起门来自己看,总要走出去,到国际舞台上去见见世面,去让别人看看我们中国人的精神风貌和文化底蕴!
《救赎》这部电影,题材深刻,制作精良,是有竞争力的。你们大胆去做,部里支持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如果……如果能在戛纳有所斩获,哪怕只是得到一个提名,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那将是我们中国电影真正走向世界的一个里程碑!”
吴老的话语中,充满了殷切的期望。
程学民能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他知道,戛纳之行,不仅仅是一部电影的参赛,更承载着为中国电影打开国际大门、展示国家形象的重任。
“请吴老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精心准备,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期望!”程学民挺直腰板,郑重承诺。
办公室里的谈话又持续了一会儿,主要是吴老对程学民和剧组下一步工作的具体指示和关心。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当程学民和汪洋告别吴老,走出那栋小楼时,华灯初上。
坐进车里,程学民靠在座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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